公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那审视的意味几乎化为实质。
“周郎将。”
她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缓:
“你很谨慎,也很聪明。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该永远烂在肚子里。”
她将茶盏再次推近,这次的动作带上了几分亲近的意味。
“本宫欣赏聪明人,更欣赏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太子能给你的,本宫也能给。太子不能给你的本宫也可以给。”
但紧接着,她话锋一转,语气虽轻,却重如千钧:
“不过,聪明人都该知道,如今该选哪条船。尤其是在这长安城里,风急浪高,可要小心上错了船。”
周浩立刻起身,躬身一礼:
“末将不敢。末将身为金吾卫郎将,只知效忠天子,恪尽职守。今日殿下垂询,末将据实以告,他日若有驱使,只要不违国法,不悖臣节,末将亦当尽力。”
公主看着他,忽然笑了。这次的笑,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真正的玩味。
“好。”
她轻轻点了点头:
“记住你今日的话。韦风华——”
“臣在。”
韦风华的声音立刻在门外响起,他一直未曾远离。
“送周郎将回府。”
“是。”
公主府门外石阶下,已备好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正不耐地踏着青石板。
公主府的“礼”,还真是周全。
“倒是匹好马。”
他低语,也不知是在说马,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随后嗤笑了一声:
“真当爷是泥捏的,想怎么塑形就怎么塑?”
在公主眼里,他今日的“坦诚”与“暗示”,已是动摇,是可供拿捏的把柄,算是半个“自己人”。
可在周浩自己心里,这分明是:
“明面上,他是太子的得力干将,破案有功,前程可期。太子得护着他,用着他。”
“暗地里,他在公主那儿也挂了个“可争取、可利用”的号。关键时刻,这条暗线或许真能换来些意想不到的实惠。”
“两面派通常死得快?”
周浩翻身上马,勒紧缰绳。
“那得看,是谁来当这个两面派。”
“就凭他这一身足以掀翻棋盘的武力,这长安城的棋局再怎么凶险”
“至于飘?”
骏马轻嘶,小跑起来,带着他汇入长安街巷的烟火人潮。
“实力在手,稍微飘一点怎么了?”
周浩回到家中,先是将提心吊胆了半日的婉儿揽进怀里,好一番温言安抚,直到她眉眼间的忧色化作薄红,才松开手。
然后马不停蹄的赶往东宫,到了东宫之后,太子果然在这里等著。将自己想好的说辞直接告诉了太子。
太子听后自然是一阵安慰,还让人给了周浩赏赐。
周浩那是立刻躬身,嗓门都比平时洪亮了几分:
“殿下厚赐,末将愧领!定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只要给得够多,暂时当个“忠臣”,好像也挺划算?
当天夜里。
当天夜里,金吾狱。
苏无名和卢陵风这对难兄难弟,又蹲回了老地方。
白天,太子召见苏无名,本颇为欣赏其才,奈何苏县尉耿开口便替卢陵风求情,直接触了太子逆鳞,一句“退下”便被轰了回来。
午后,公主又召。这次更直接,许他以长安县令之职,招揽之意明显。苏无名却以“才疏学浅,难当大任”为由,委婉推拒。公主当场冷了脸,若非看在他是狄公弟子的份上,怕是早已发作。最后罚他将在场所有的酒都喝了,才命人将他再次押回。
至于卢陵风,公主本已下令释放。谁知他因三郎避而不见,心灰意冷,出狱后便寻了处酒肆酩酊大醉,被巡夜的大将军陆仝撞个正著。陆仝气得直咬牙,一句“不成器的东西”,又亲自将他拎回了牢里。
于是,夜色深沉时,两人隔着栅栏大眼瞪小眼。
正此时,狱道两端同时响起脚步声。
左边进来一队:为首者是吏部侍郎裴坚,手捧两卷绢帛官册,身后跟着两名府兵。
右边进来一队:领头的正是大将军陆仝,带着两名禁军。
两队人在牢门前恰好碰头。
陆仝直接抱拳行礼:
“这么晚了,什么风把裴侍郎吹到金吾狱来了?”
裴坚连忙还礼,笑容里带着官场特有的圆滑:
“深夜叨扰,实属不该。奈何下官也是奉令行事,身不由己啊。”
他说著,目光已扫过牢中二人。
“倒是大将军,深夜镇守于此莫非早知下官要来,专程在此相候?”
陆仝哈哈一笑,侧身让出半步:
“那倒不曾。陆某也是奉令而来。既然裴侍郎是客,您先请?”
裴坚捋须微笑:
“既然如此,那下官便不客气了。”
“苏无名何在?”
“这儿呢?”
苏无名一个激灵,连忙扶著栅栏站直。
裴坚上前,将手中的官册与敕牒递了进去:
“苏无名,授南州司马。告身与敕牒在此,你即刻领取,南下赴任。”
苏无名抬起头,眼中闪烁著一种名为“清澈的困惑”。
他被太子轰走,又得罪了公主,本以为最轻也得贬去岭南某个小县当个县尉,怎么还升了?从从八品下的长安县尉,一跃成了从六品上的南州司马!
虽然南州是个下州,但这可是实打实的连跳数级啊!
他双手接过文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朱印鲜红,绝非玩笑。
“苏无名啊,你此番破案有功,本官原是想将你留在京中任职。奈何公主殿下觉得你是可造之材,理当去更广阔的天地,历练历练。”
这话说得婉转,实则完全曲解了公主本意。公主想的是:
“此人不为我用,留着碍眼,扔得越远越好。”
苏无名何等聪慧,瞬间了然。他立刻躬身,语气那叫一个诚恳感激:
“公主殿下体恤下官,用心良苦,下官感激涕零!请裴侍郎务必代为转达谢意,下官明日一早便动身出京,绝不敢耽搁!”
提着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只是发配,不是灭口,好事,大好事!
裴坚点了点头,又慢悠悠补了一句:
“哦,公主还有口谕:此番南下赴任,不必骑马,亦勿乘车,徒步即可。路上正好可以好好想想。”
“想想什么?”
苏无名眨了眨眼,语气弱弱地问。
裴坚想了想,“翻译”道:
“我想公主的意思应该是,你破案用脑过度,怕是累坏了!这一路走着去,山清水秀,正好养养脑子!”
苏无名:“”
行吧,您说得都对。
就在这时,陆仝打断了他们的交流,朗声道:
“太子有令!金吾卫中郎将卢陵风,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杖责三十,罢免官职,没收宅田,即刻逐出长安!”
得。
小卢同志,终究还是沿着命运的轨迹被一脚踹出了长安城。
苏无名抱着自己的升官文书,隔着栅栏,与对面那位丢了官爵,即将挨揍还被扫地出门的难兄难弟,默默对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