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曦月定了定神，往温盈袖的病房走。
廊灯昏黄，在磨得发滑的花砖上投下细碎的影，刚转过拐角，便撞进一幅让她心口发颤的画面。
蒋斯崇推着轮椅上的温盈袖，脚步放得极缓，像怕惊扰了什么。
温盈袖身上盖着厚实的羊绒毯，脸上浮着浅淡的笑，正絮絮说着什么，蒋斯崇微微俯身，侧脸的轮廓被灯光描得柔和，连眉峰的桀骜都淡了些，听得格外认真。
沉曦月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蜷起，心口又酸又热。
母亲平安，喜欢的人在侧，没有算计，没有威胁，只是寻常人家的温软日常，是她藏在心底无数个深夜，不敢细想的奢望。
可赵治岐阴恻恻的话音突然在耳畔回响，象一把冰刀，戳破这片刻的虚妄，她猛地回神，才惊觉这温暖不过是镜花水月，稍纵即逝。
蒋斯崇先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望过来，眼底的温柔未散，尾端却缠了点试探，“阿姨说想透透气，我陪她走了走。”
温盈袖看见她，立刻笑着招手，声音带着久病后的沙哑，却透着真切的热络。
“月月，快来，蒋先生人好得很，陪我说了好多话。”
沉曦月走过去，蹲在轮椅旁，握住温盈袖枯瘦的手，那双手依旧没什么力气，却比往日暖了些，带着羊绒毯的馀温。
她抬眼看向蒋斯崇，私心里，她太想让母亲真切认识这个人，不是只从她零碎的话里，而是实实在在感受他的温和。
她想让这份暖多留一会儿，于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他的探望。
两人都默契地避开了前些日子的不欢而散，像隔着一层薄雾，谁都不肯先戳破。
见她默许，蒋斯崇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笑意，快得象错觉。
他方才推着温盈袖绕庭院时，早已留意到渡舟山的暗哨换了批人。
不再是禾晟安那些凶神恶煞的马仔，反而透着股政圈特有的规整，那位终究按捺不住，掺进了这摊浑水。
渡舟山的水太深，盘根错节的利益缠得太紧，他暂时动不得，只能先稳住，等詹云丞的调查有了眉目，再一网打尽。
他看着沉曦月垂着的眼睫，长而密，掩住了眼底翻涌的挣扎，没点破，只是蹲下身，替温盈袖掖好毛毯边角，指尖避开她腕间的针孔。
沉曦月垂着眸，听着他和温盈袖闲聊家常，那些锁碎的问话里藏着不动声色的体恤，尤豫了半晌，还是开口。
“沉知眠找过我，她想让我约你见一面。”
蒋斯崇眉峰微蹙，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意外，也没有愠怒，“她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沉曦月摇了摇头，“她说只是见一面，不谈合作，不谈利益。还说，能保我妈妈在渡舟山平安。”
“萧引淮被禾晟安的宗匡超扣了。”蒋斯崇的声音沉了些，他早查到了这些，却没告诉沉曦月，怕徒增她的烦忧。
“康智医疗的帐目不干净，宗家两兄弟当年结了怨，早就面和心不和。宗匡超见宗匡阳搭上我，自然坐不住，沉知眠不过是想借我的手救萧引淮，不奇怪。”
“那你”她抬眼望他，话没说完，便被他打断。
“我可以见她。”蒋斯崇的语气淡得象在说天气，“见一面而已，没什么。只是要等几天，我这边还有些事要收尾。”
沉曦月的鼻尖猛地一酸，眼框发热。
她越想把他摘出沉家的烂摊子，却反而越把蒋斯崇拖得更深，这份沉甸甸的人情，她不知道该怎么还。
“谢谢。”她别过脸，避开他的目光，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温盈袖的声音打断。
“月月，蒋先生是好人。”温盈袖靠在轮椅上，看着两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涌，眼底带着点愧疚，“是不是因为我，又让你为难了？”
沉曦月走到温盈袖身边，蹲下来，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腿上，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声音软得象浸了水的棉花。
“怎么会。你别担心，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一定。”
蒋斯崇站在一旁，看着这母女相依的模样，眼底的温柔漫了出来，漫过眉峰的冷硬。
他走到窗边，掏出手机给陈阳发了条消息，让他核对后续行程。
渡舟山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沉传恒、赵治岐、宗匡阳，每一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他不能有半分松懈。
两人陪着温盈袖歇下，走到停车场时，夜雾已经漫了上来，沾在皮肤上凉丝丝的。
沉曦月指尖刚触车门把手，眼角馀光扫过安保亭的玻璃，映出一道模糊黑影，是穿白大褂的医护，不是平日里熟悉的面孔。
心口骤然一缩，再想定睛细看，那道身影已悄无声息融进浓雾里，只剩渡舟山走廊里，隐约飘来细碎的哼唱声。
又是那首今宵多珍重。
调子被改得面目全非，本该软绵缱绻的情歌，竟透着股渗人的阴森，和赵治岐惯爱挂在嘴边的曲调如出一辙，听得人后脊窜起寒意。
沉曦月攥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如纸，迎上蒋斯崇投来的询问目光，只能硬生生将翻涌的不安压进心底，连呼吸都放得轻了些。
车子刚驶上主路，方思文的电话便打了进来，听筒里的声音带着难掩的兴奋。
“曦月，下周通泰牵头的行业宴会你得来。咱们的评估方案刚过首轮，团队成员不到场说不过去，好多潜在合作方都在，正好维系关系。”
她本想推脱，可途创是她摆脱沉传恒的唯一底气，终究还是应了下来。
宴会当日，沉曦月换上一身简约的黑色丝绒裙，裙摆及膝，衬得身形清瘦却挺拔。
宴会厅里水晶灯璀灿，衣香鬓影交织，粤语的热络与普通话的客套缠在一起，透着香江名流圈特有的虚浮。
刚踏入大厅，一道熟悉的身影便撞入眼帘。
沉知眠穿着香槟色鱼尾裙，被几位名媛围着说话，眉眼间是惯有的疏离，瞥见她时，只淡淡颔首，没多馀表示。
“沉小姐。”岑远卿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他穿着深灰色西装，少了往日的玩世不恭，多了几分沉稳。
“我哥被临时会议绊住，由我代为出席。”
沉曦月点头示意，目光掠过他眼底的疲惫，想起蒋斯崇这些日子为了通泰改制和渡舟山的事忙得脚不沾地，喉间微涩，只低声道。
“劳烦岑先生多费心。”
方思文早已熟稔地穿梭在宾客间，见她过来，连忙招手。
“曦月，正聊起你呢，快来见见兴辉能源的张总。”
沉曦月刚走上前，几道轻挑的笑声便顺着风飘过来，刺得人耳膜发疼。
“通泰这阵仗摆得够足啊，生怕香江没人知道蒋斯崇回来了似的！”穿白色西装的林浩宇漫不经心地晃着酒杯，难掩语气里的讥讽，“真当自己是香江说一不二的主？”
他是合泓集团林庆泓的小儿子，与通泰素有资源争夺，眼底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
旁边一人立刻凑趣附和：“可不是嘛！当年蒋家在北美钻营的那些门道，谁没听过点风声？靠着点运气踩中风口，现在倒好，衣锦还乡似的，架子端得怪大。”
“我看就是装惯了。”林浩宇嗤笑出声，声音刻意扬高，确保周遭人都能听清。
“说到底就是个借着家族东风的二世祖罢了，偏要装成什么开天辟地的业界先锋，好象没他，亚太能源都转不动了似的。”
他顿了顿，眼底翻涌着不加掩饰的眼热与怨怼，补了句狠的：“我倒要看看，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能撑多久，迟早要栽跟头！”
几人立刻阴阳怪气地哄笑起来。
岑远卿端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眼底怒意翻涌，却碍于场合，只能强压着性子，默默将这几人的名字记在心里。
蒋斯崇当年在北美撑过寰能的死局，牵头双碳合作时的殚精竭虑，哪里是这些纨绔子弟能懂的。
方思文陪人出去抽烟，沉曦月本想打声招呼便离开，可那些诋毁的话像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
她听惯了旁人对自己的非议，却见不得有人这样糟践蒋斯崇。
合泓家大业大，不是她能惹得起的，可她忍了又忍，胸腔里的郁气终究咽不下去。
“林先生。”沉曦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冷意，缓缓转过身。
“蒋先生的能力，香江有目共睹。通泰改制、双碳项目推进，哪一件不是实实在在的功绩？背后诋毁他人，未免有失风度。”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浩宇骤然僵住的脸，“林总向来最重家风，林二少近来风头正盛，你还是把嘴巴放尊重些好。”
林浩宇愣了愣，显然没料到有人敢当面反驳他，看清是沉曦月后，脸上露出轻篾的笑。
“我当是谁，原来是沉小姐。怎么，攀上蒋斯崇的边，就敢来教训我了？一个私生女也配在这里说三道四？还是一个蒋斯崇不够，你又看上了林浩翔？”
周遭立刻响起哄笑声，一道道目光投过来，有戏谑，有鄙夷，像无数根针，扎得沉曦月浑身不自在。
她忽然想起蒋斯崇说的“我会接住你的所有”，可此刻，她连替他说句公道话的体面都没有。
沉曦月脸色霎时白了几分，却依旧挺直脊背，字字清淅。
“身份高低，从来不是随意诋毁他人的理由。蒋先生光明磊落，轮不到你在这里造谣生事。”
“造谣？”林浩宇被酒精冲昏了头，怒火中烧，猛地将杯里剩下的红酒泼向沉曦月。
“我看你是被蒋斯崇迷昏了头！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认清自己的位置！”
红酒顺着黑色丝绒裙往下淌，留下一片片刺目的暗红，冰凉的液体浸透布料，贴在皮肤上，冷得刺骨。
周围的喧闹瞬间静止，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像聚光灯，将她的狼狈照得无所遁形。
沉曦月站在原地，没躲，也没哭，缓缓抬起头，眼底翻涌着冷光，直直看向林浩宇。
“林先生的教养，真是让人开眼界。”
岑远卿再也按捺不住，快步上前挡在她身前，语气发寒。
“林浩宇，你别太过分了！”
“岑远卿，你算个什么东西？”林浩宇酒劲上来，气焰愈发嚣张，他向来看不上这些旁支私生子，扬手就要往沉曦月脸上扇去。
“这里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岑远卿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林浩宇痛呼出声。
宴会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看热闹的人群下意识后退半步，连呼吸都放轻了。
沉曦月攥着裙摆的指尖泛白，刚想开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屏幕亮起的瞬间，“渡舟山护工”四个字像冰锥，刺得她瞳孔骤缩，她慌忙接起，听筒里传来护工急促的声音，混着嘈杂的背景音。
“沉小姐，不好了！温女士突然情绪失控，一直哼唱着奇怪的歌”
后面的话沉曦月已经听不清了，只听见温盈袖断断续续的哼唱声从电话那头飘过来。
又是那首今宵多珍重。
调子和停车场那道黑影哼的一样，诡异、阴森，象一道催命符，瞬间将沉曦月拖进更深的恐慌里。
她握着手机的手不住发抖，红酒浸透的裙摆凉得刺骨，宴会厅的浮华与喧闹在耳边骤然远去，只剩母亲模糊的哼唱声，和心底翻涌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