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公寓楼下,引擎熄了火,夜风混着窗外老樟树叶子摩挲的轻响传进车厢,静得能听见彼此心跳撞着胸腔的钝声。
蒋斯崇没急着让沉曦月落车,侧过身时,肩头蹭过座椅的皮质纹路,发出细不可闻的声响。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颤的眼睫上,那点未褪的徨恐,像浸了水的棉絮,坠得她心口发沉,连指尖捻着羊绒大衣衣角的动作都带着滞涩。
“我没有处在你生长环境,不懂你的尤豫。”蒋斯崇的声音压得极低,尾调裹着点刻意的软和,指节轻轻擦过她的手背,温度通过微凉的皮肤渗进去。
“但我可以去学,学着理解你的顾忌,学着理解你的难以启齿。沉曦月,我会学着接住你的所有”
沉曦月的呼吸骤然一滞,抬眼撞进他深黑的眸子里,那不加掩饰的认真,象一道猝不及防的光,劈开她常年阴翳的心底。
“你不必这样。”她的声音轻得象融在风里,指尖悄悄往后缩了缩,刻意拉开的距离里满是疏离。
“我和你,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是不是,不是你说了算的。”
蒋斯崇没放她躲开,反而伸手,指腹轻轻擦过她眼下的青影,动作温柔得象怕碰碎什么。
他掌心的温度裹着点雪松味,漫过沉曦月的皮肤,“沉曦月,五年前我能等你,现在一样能等,你不用急着推开我。”
可沉曦月怎么能不怕?
她怕重蹈温盈袖的复辙,更怕自己一旦沉溺,就再也收不回心,最后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沉曦月别过脸,望向窗外挽着手嬉笑走过的年轻情侣,他们笑得坦荡又肆意,她声音里裹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羡慕,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悲凉。
“蒋斯崇,爱是有代价的。”
蒋斯崇抬手想将她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指腹刚蹭过她微凉的耳廓,就见她猛地转过来,眼里空得象被雾罩住的深巷,没有半分光亮。
他下意识想让她别说了,喉结动了动,却被她先一步看穿。
“爱是很奢侈的东西。”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却字字清淅,“我这种一无所有的人,是负担不起的。”
蒋斯崇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胸腔因呼吸急促而快速起伏,眼底泛着不易察觉的猩红,却只是哑着声问。
“沉曦月,你知道你这么说,意味着什么吗?”
沉曦月听着他的质问,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涩,强撑出一个笑。
“蒋斯崇,对你来说,什么都唾手可得,所以对我这个脱离了你掌控的人会耿耿于怀,这不奇怪。”
十八岁的沉曦月在她胸腔里无声叫嚣。
不是的,她反抗过的,可世界太喧嚣了,弱者的呐喊就象丢进汹涌海面的石子,根本经不出一点浪花。
沉曦月一直以来都活在阴沟里,怎么可能不贪恋阳光,可她从不奢望自己也能被照耀。
她拥有的爱太少了,只要能攥紧一点,就够她挨过无数个暗无天日的深夜了。
沉曦月咬了咬舌尖,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尽量把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可声音里的艰涩藏不住,像被砂纸磨过。“蒋斯崇,我们到这里就好。”
话音落罢,她推开车门,逃似的往公寓楼走,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直到进了电梯,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沉沉的目光,像裹着雾的网,收得越紧,她只当做未曾察觉。
直至电梯门“咔嗒”一声闭合,彻底将那道视线隔绝在外,刻意挺直的背脊霎时间泄了力。
垂下头的瞬间,眼泪砸在地毯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痕,象极了沉家角楼墙上渗了多年的霉斑。
沉曦月麻木地走出电梯,机械似的输入密码,关门的瞬间,一室昏暗将她吞没,只剩满心的涩,像吞了一口没化开的冰片。
竞标方案推进得异常顺利,半个月来,沉曦月揽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工作,从观塘的办公室忙到深夜,借着报表和数据,勉强转移了大半注意力。
蒋斯崇这段时间也异常安静,两个人象达成了某种默契,谁都没有再联系。
连方思文都察觉出一丝古怪,却被过于顺畅推进的竞标初稿勾走了心神,没再多问。
“途创的竞标稿过了首轮!晚上组局,大家聚聚,再接再厉!”方思文撑着桌面起身,语调里满是藏不住的兴奋。
途创员工平均年龄不过三十,听见能暂别加班,个个捧场,叽叽喳喳地计划着去尖沙咀的海鲜排档,或是旺角的ktv。
沉曦月盯着计算机屏幕上的评估数据,愣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聚餐我就不去了,第二趴的费用我来出,大家辛苦了。”
她没心思庆功,一歇下来,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思绪便汹涌上来,缠得她喘不过气。
婉拒了众人的挽留,她抓起车钥匙就出了门,车子驶离观塘时,窗外的霓虹已经漫上来,混着茶餐厅的叫卖声,衬得她满心的空。
渡舟山的山路依旧曲折,雾气比往日更浓,车灯照过去,只能看见前方几米的路,像闯进了没有尽头的迷宫。
车子行到山下的路口时,一道熟悉的身影拦在了车前。
是沉知眠。
她倚在一辆黑色保姆车旁,米白色西装套裙沾着点山路的雾汽,烫得服帖的波浪卷发垂在肩头,眉眼间浸着股拒人千里的清冷。
看见沉曦月落车,她只是抬了抬下巴,目光扫向渡舟山的方向。
“沉传恒的胃口,从来不止恒裕那点烂摊子。他不会轻易放手的。”
沉曦月皱了皱眉,没接话,也想不通,沉知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和这位姐姐向来没什么交情,沉知眠是沉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她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两人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止是身份。
“不过,我可以帮你。”沉知眠话锋一转,对上沉曦月戒备的眼神也满不在意,指尖捻着包带,语气平淡,“我需要你帮我约蒋斯崇见一面,月底前就行,时间、地点,你定。”
“我没这个本事。”沉曦月后退半步,语气冷了下来,“他和我,没熟到可以任由沉家摆布的程度。”
“是吗?”
沉知眠笑了笑,那笑意却没抵达眼底,带着点看透一切的了然,却没拆穿她,“渡舟山的暗哨撤了大半,是蒋斯崇的手笔吧?沉曦月,你比谁都清楚,只要你开口,他不会拒绝。”
沉知眠凑近一步,声音压得低,裹着点无奈,也裹着点赤裸裸的威胁。
“我只要和蒋斯崇见一面,不谈合作,不谈利益。你帮我这一次,我保温盈袖在渡舟山平安,直到你能彻底接她出来。”
沉曦月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温盈袖是她的软肋,沉家的人个个都能抓着这一点,肆意拿捏她,连沉知眠也不例外。
“你凭什么保证?”她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那笑意凉丝丝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锐度,没半分温度,看得人莫名发慌,瞧着竟和蒋斯崇有点相似。
“你凭什么保证?凭你前萧家孙媳的身份吗?”
“你就不好奇icac怎么把渡舟山和恒裕联系上的吗?”沉知眠没恼,反而抛出一句。
沉曦月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眼底满是戒备。
“沉传恒当初说为了让我多些傍身的,把我在恒裕的股份都换成了康智的散股。萧引淮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康智混了太多渡舟山的脏钱。”
沉知眠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到她面前,指尖微微发颤,“沉曦月,我对蒋斯崇没心思,但我对萧引淮有愧。”
沉曦月盯着那张名片,指尖冰凉,她看着沉知眠眼底那点藏不住的徨恐,终究还是伸手攥紧了名片,没点头,也没拒绝
上车时,她隐约听见沉知眠在身后说“我很期待,你能做到什么地步”,但雾太大,那点声音散在风里,模糊得象错觉。
车子继续往渡舟山开,行到半山腰的安检口时,沉曦月看见了詹云丞的车,还有被两名警员押着的赵治岐。
他依旧穿着白大褂,袖口沾着点渡舟山特有的消毒水混着山雾的味道,金丝眼镜遮住了眼底的阴鸷,脸上竟挂着一副斯文温和的笑。
看见沉曦月,赵治岐挣开警员的手,扬了扬下巴,语气熟稔得诡异。
“沉小姐,能聊两句吗?”
詹云丞皱着眉想拦,赵治岐却慢悠悠开口,语气带着点笃定的嚣张,“詹专员,我只是配合调查,还不算嫌疑人吧?聊两句,不眈误事。”
詹云丞看了眼沉曦月,见她点头,终究还是松了手,只是站在不远处,目光牢牢锁着两人。
赵治岐走到沉曦月面前,声音里裹着股诡异的笑意,像蛇的信子舔过耳廓。
“沉小姐,你真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渡舟山的水,比你想象中深得多。”他顿了顿,凑近她耳边,语气阴恻恻的,“你可千万保重身体,要等我出来啊。”
警员见状,上前拉开赵治岐。
他没有反抗,只是幽幽地留下一句,“转告沉传恒,别想着把事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不然,大家一起死。”
说完,赵治岐转身跟着警员往车走,走了几步,忽然哼起了歌。
是陈百强的《今宵多珍重》。
软绵的情歌被他唱得阴森诡谲,每一个字都象指甲刮过旧木桌,唱到“愿你今宵多珍重”时,赵治岐刚好走到拐角。
他咯咯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寒意,转头看向沉曦月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阴森又黏腻。
那旋律象一根细针,扎进沉曦月的耳膜,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她望着赵治岐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掌心攥紧的名片,忽然觉得渡舟山象一头蛰伏的巨兽,那阴影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牢牢盯着她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