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标北方小县城,我叫王秀莲,今年五十三,绝经三年,在县城里给人做钟点保洁快十年了。干我们这行的,见过的脏活累活、怪事邪事不算少,比如业主家衣柜里藏着的纸人、阁楼角落的血手印,大多是小孩胡闹或者小偷留下的,可上个月在城西那座老槐树下的宅院里,我挖到的东西,是真能把人魂儿吓飞的。
那天早上,雇主李老头给我打电话,说他祖宅要翻新,让我去打扫一下院子里的杂物,给的工钱是平时的三倍。我寻思着这老宅子荒了快二十年,指定脏得没边,可三倍工钱太诱人,我揣着抹布水桶就蹬着三轮去了。
城西那片都是老房子,窄巷子七拐八绕,最里头就是李老头的祖宅。院墙塌了大半,院门口歪歪扭扭长着一棵老槐树,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枝桠伸得老长,把半个院子都罩住了。大白天的,站在槐树下都觉得阴凉,地上落了一层黑黢黢的槐树叶,踩上去沙沙响,跟有人在耳边挠痒痒似的。
“王姨,你进去吧,院门没锁。”李老头在电话里说,“院子西边那片地,我想整平了种菜,你把里头的砖头瓦块清干净就行,屋里不用管,里头的东西别碰。”
我应了一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荒草长得比人还高,西边那片地果然堆着不少碎砖,还有个半埋在土里的大瓦缸,缸口被几块石板盖着,上面爬满了青苔。我叹了口气,挽起袖子就开始干活。
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我已经清出了大半片地,累得满头大汗,就蹲在槐树下歇脚。刚掏出水壶喝了一口,就听见“哐当”一声响,是我刚才挪砖头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那个大瓦缸。石板滚到一边,缸口露了出来,一股腥甜的腐味窜了出来,呛得我直咳嗽。
我皱着眉走过去,想把石板重新盖回去,可低头一看,缸里的东西让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那不是什么腌菜或者杂物,而是一具用黄麻布裹着的尸体,看大小,像个十来岁的孩子。
黄麻布已经烂得不成样子,露出下面暗黄色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干瘪得像一片枯叶。最吓人的是,那具尸体的脑袋歪着,两只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正对着我,像是在盯着我看。
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水壶“哐当”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我想喊,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缓了足足有十分钟,我才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到院门口,掏出手机给李老头打电话。
电话响了半天,李老头才接。我语无伦次地说:“李、李大爷,你家院里的瓦缸里……有个死人!是个孩子!用布裹着的!”
李老头沉默了几秒,声音突然变得特别阴沉:“王姨,你是不是看错了?那缸里就是些旧衣服,我小时候的。”
“不可能!我看得清清楚楚!”我急得快哭了,“那皮肤都干了,跟木乃伊似的!”
“木乃伊?”李老头的声音抖了一下,“你别碰那东西,也别跟别人说,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我瘫坐在院门口的石头上,浑身发软。槐树叶沙沙地落,落在我脖子里,冰凉的,我却不敢伸手去拂。我总觉得,那缸里的东西,好像在看着我。
没过多久,李老头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来了,车后座上绑着一把铁锹。他脸色惨白,眼神躲闪,不敢看我,径直走到西边那片地,蹲在瓦缸旁边看了半天。
“唉,还是被你发现了。”李老头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这是我妹妹,死的时候十二岁。”
我愣了:“你妹妹?那怎么会在缸里?”
李老头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模糊。他说,这事儿得从五十年前说起。
那时候,李老头才七岁,他有个妹妹叫李招娣,比他大五岁。招娣从小就聪明伶俐,可命不好,生下来就有哮喘,一到冬天就咳得喘不过气。五十年前的冬天,特别冷,招娣的哮喘犯了,整夜整夜地咳。那时候家里穷,没钱看病,只能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开点草药。
有一天晚上,招娣咳得特别厉害,眼看就要不行了。李老头的奶奶突然说,村里的老槐树是棵神树,只要把孩子裹上黄麻布,埋在槐树下的瓦缸里,让槐树吸走她的病气,就能活过来。
李老头的爹妈病急乱投医,真就照着奶奶的话做了。他们把招娣裹上黄麻布,放进瓦缸,盖上石板,埋在了槐树下。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李老头苦笑一声,“三天后,我妈忍不住,想把缸打开看看,结果发现……招娣已经没气了,身体都硬了。我奶奶说,是我们心太急,惊动了槐树神。从那以后,这缸就一直埋在这儿,没人敢动。”
“那你奶奶呢?”
“疯了。”李老头掐灭了烟头,“没过多久就疯了,整天念叨着‘槐树要吃人了’,最后掉进河里淹死了。”
我听得浑身发冷,这老宅子,果然邪门。
“王姨,”李老头突然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冰凉,像死人的手,“这事儿你千万别跟别人说,传出去,我们家的脸就丢尽了。我给你加钱,双倍的,你帮我把这缸埋回去,行吗?”
我看着他哀求的眼神,又看了看那口瓦缸,心里七上八下的。三倍工钱再加倍,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咬了咬牙,点了点头。
李老头松了口气,递给我一副手套:“戴上,别碰着那麻布。”
我戴上手套,和李老头一起,把石板重新盖在缸口上,又用铁锹铲了些土,把瓦缸埋了大半。忙活完,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余晖透过槐树叶,洒在地上,像一片片血。
李老头给了我一沓钱,我数都没数,揣进兜里就跑了。骑上三轮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座老宅子,槐树下的瓦缸已经被土埋住了,可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从土里透出来,盯着我的背影。
回到家,我把钱扔在桌上,连饭都没吃,就钻进了被窝。可我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具干瘪的尸体,还有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窟窿。
半夜的时候,我突然听见外面传来沙沙的声音,跟白天在槐树下听到的一模一样。我吓得浑身发抖,不敢下床。那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就在我的窗户外面。
我壮着胆子,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月光下,一棵槐树枝桠伸到了我的窗户边,树叶沙沙作响。风一吹,树枝晃了晃,像是在朝我招手。
我吓得赶紧缩回被窝,蒙住头。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睡着了,可梦里全是那具木乃伊。她穿着破烂的黄麻布,一步步朝我走来,嘴里念叨着:“冷……我好冷……”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浑身是汗。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那根槐树枝桠还在,树叶上挂着一滴露珠,像眼泪。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可没想到,更恐怖的事情,还在后头。
从那天起,我每天晚上都能听见沙沙的声音,有时候在窗外,有时候在客厅,有时候甚至在我的床头。我开始失眠,黑眼圈越来越重,人也瘦了一大圈。
更奇怪的是,我家里的东西,总是莫名其妙地失踪。先是我的梳子,然后是我的毛巾,最后是我放在桌上的那沓钱。我找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没找到。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李老头的妹妹,跟着我回来了。
我给李老头打电话,想问问他怎么办,可他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我去他家里找他,邻居说,李老头前几天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慌了神,这老东西,肯定是早就知道会这样,跑了!
没办法,我只能去找村里的神婆,张奶奶。张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眼睛瞎了,可据说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
我把事情的经过跟张奶奶说了一遍,张奶奶掐着手指算了半天,脸色越来越难看。
“造孽啊!”张奶奶叹了口气,“那槐树是棵凶树,五十年前就吸了那姑娘的魂,现在你把缸挖开,惊动了她,她跟着你回来了。”
“那怎么办?张奶奶,你救救我!”我扑通一声跪下了。
“她不是要害你,”张奶奶说,“她是冷,是孤单。她被埋在槐树下五十年,没人陪她说话,没人给她穿衣服。她跟着你,是想让你陪陪她。”
“陪陪她?”我愣住了。
“你听我说,”张奶奶递给我一个布包,“这里面是黄纸和香烛,你今晚去那老宅子,把缸挖开,给她换上一身新衣服,再烧点纸钱,跟她说说话,让她别再跟着你了。记住,一定要心诚,不能害怕。”
我接过布包,手抖得厉害。晚上去那老宅子?我连想都不敢想。可一想到晚上那沙沙的声音,还有那双盯着我的眼睛,我就只能咬牙答应。
当天晚上,我揣着布包,骑着三轮去了城西的老宅子。月亮很圆,惨白惨白的,照在老槐树上,树影歪歪扭扭的,像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院门还是虚掩着的,我推开门,走进院子。荒草长得更高了,踩上去沙沙响,跟那天一模一样。
我走到西边那片地,用铁锹把埋在瓦缸上的土铲开。石板被我掀开的那一刻,那股腥甜的腐味又窜了出来。我屏住呼吸,低头看向缸里。
月光下,那具木乃伊静静地躺着,黄麻布破烂不堪,露出干瘪的手臂。她的脑袋歪着,眼窟窿对着月亮,像是在流泪。
我按照张奶奶的吩咐,从布包里拿出一身新买的花棉袄,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然后,我点燃香烛,烧了纸钱。火光跳跃中,我看见她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吓得差点坐在地上,可想起张奶奶的话,我深吸一口气,对着缸里的木乃伊说:“招娣妹子,我知道你冷,知道你孤单。我给你送了新衣服,你穿上,就不冷了。你别跟着我了,好不好?你就在这里,守着老槐树,守着你的家。”
说完,我又烧了一沓纸钱。火光越来越旺,照亮了整个院子。我看见,那具木乃伊的嘴角,好像微微上扬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我。风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声,很轻,很柔,像个小姑娘。
我松了口气,站起身,把石板重新盖在缸口上,又铲了些土埋好。
回家的路上,月亮跟着我走,槐树叶再也没有沙沙作响。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听见那个声音,家里的东西也不再失踪。我以为,这件事终于结束了。
可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去菜市场买菜,听见两个老太太在聊天。
“你听说了吗?城西那棵老槐树,被雷劈了!”
“真的?那棵树都有上百年了吧?”
“可不是嘛!听说劈的时候,火光冲天,还听见有个小姑娘在哭呢!”
“还有更邪门的!树被劈倒后,露出了一个瓦缸,缸里有个小姑娘的尸体,穿着一身花棉袄,跟新的一样!”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了一样。
我疯了似的跑到城西,老槐树果然被劈倒了,横在地上,树干焦黑。树底下,那个瓦缸暴露在阳光下,缸口的石板掉在一边。很多人围在那里看热闹,指指点点。
我挤进去,看见缸里的招娣,穿着我给她买的花棉袄,静静地躺着。她的眼窟窿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就在这时,我看见李老头,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脸色惨白,眼神躲闪。他看见我,转身就跑。
我追了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李老头,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老头挣扎着,嘴里念叨着:“不是我的错……是奶奶的错……是槐树的错……”
我使劲摇着他:“你说清楚!”
李老头终于崩溃了,他哭着说,五十年前,根本不是什么哮喘,是他奶奶嫌招娣是个女孩,占了家里的口粮,故意把她闷死的。然后编造了什么槐树神的谎话,把她放进瓦缸,埋在了槐树下。
“我奶奶说,槐树能吸魂,只要把她埋在树下,她就不会变成厉鬼报仇。”李老头哭着说,“这些年,我一直守着这个秘密,不敢动那缸,不敢动那树。那天你发现了,我怕你说出去,就想让你埋回去。可没想到……”
我愣住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槐树叶。我看见,招娣的手指,动了一下。
人群里突然有人尖叫:“她动了!她动了!”
大家吓得四散奔逃,只剩下我和李老头,还有缸里的招娣。
李老头吓得瘫在地上,嘴里喊着:“别找我!别找我!是奶奶干的!”
我看着缸里的招娣,她的身体,好像在慢慢膨胀。黄麻布裂开了,露出里面的皮肤,不再是干瘪的暗黄色,而是有了一丝血色。
她的眼窟窿里,慢慢渗出了红色的液体,像是血。
她的脑袋,一点点抬了起来,看向李老头。
李老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转身就跑,却被地上的槐树根绊倒,摔在地上,再也没起来。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看见招娣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她的身体,慢慢从缸里坐了起来,穿着那身花棉袄,在阳光下,格外鲜艳。
她看着我,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然后,她的身体,一点点化作了飞灰,被风吹散了。
我站在那里,直到太阳落山。
后来,那座老宅子被拆了,盖成了一栋新楼。再也没有人见过那棵老槐树,也没有人见过那个瓦缸。
只是,每当有人从那栋新楼旁边走过,总会听见沙沙的声音,像是槐树叶在飘落。
有人说,那是招娣在谢谢我。
也有人说,她还在等着,等着那个害了她的人,回来给她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