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在我家祖屋墙上,写满了爷爷的名字
村里老人说,后山住着一条百年蜈蚣精,靠吸食月光和活人精气修炼。
爷爷是最后一个见过它的人,那晚他提着煤油灯上山,回来时灯灭了,人疯了,嘴里反复念叨:“它在编席子…用人筋编席子…”
爷爷去世后,村里开始闹蜈蚣灾,成千上万蜈蚣每晚准时爬向我家祖屋。
它们不咬人,只是层层叠叠趴在墙上,用身体组成扭曲的图案。
直到昨晚,我点亮爷爷留下的那盏煤油灯,才看清墙上图案的含义——
那是用蜈蚣写成的,一行不断重复的血字:
“席子编好了,该你来躺了。”
---
黑水村的名字,大概就源于这入了夏便永远散不去的、粘稠潮湿的空气。雨水浸透了每一寸土地,木头房梁,和村民们的衣裳,沤出一股子霉烂与土腥混合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腔里。
我是被一纸加急电报催回来的。爷爷没了。
踏进村口,那股熟悉的、带着水腥气的沉闷感便包裹上来,但里头又掺了点别的什么,让人头皮微微发紧。路上遇到的几个乡亲,远远点个头,眼神躲闪,脚下不停,匆匆就过去了,活像后头有鬼撵着。他们看我的目光,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种掺杂着畏惧的疏离。我知道,这都是因为爷爷——那个在他们口中,“最后一个见过蜈蚣精,被吓疯了的赵老头”。
我们赵家那栋老屋,孤零零地蹲在村子最西头,离后山最近。墙是夯土垒的,被几十年的雨水泡得发了黑,泛着阴湿的光。屋顶瓦缝里,茸茸地长着青苔和几株瓦松,在风里抖着。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更浓郁的陈腐气扑面而来。奶奶坐在堂屋昏暗中,像一尊落满灰尘的塑像。她眼窝深陷,直勾勾地看着我,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屋里空空荡荡,爷爷的遗像还没摆上,只有神龛上积着厚厚的香灰。
“奶奶。”我喊了一声,声音在死寂的屋里显得突兀。
她猛地哆嗦了一下,眼神聚焦到我脸上,突然伸出手,枯柴般的手指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青伢子……你,你晚上……不管听到啥,看到啥,都别出这屋!别点灯!尤其是你爷爷那盏灯,千万……千万别点!”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说完就紧紧闭了嘴,无论我怎么问,只是摇头,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后山蜈蚣精的传说,我是从小听到大的。老人们说,那东西在山腹深处不知活了几百个年头,靠吸食月华和活人的精气修炼,能幻化人形,最爱在雨夜出没。爷爷年轻时是村里胆最大的采药人,十年前那个同样闷热得邪性的夏夜,他说看到后山有宝光,非要提着他那盏宝贝煤油灯上去瞧瞧。结果,天快亮时才被人发现倒在村口,灯灭了,人也痴了。从此就只会反反复复念叨那一句:“它在编席子……用人筋编席子……”没人听得懂,也没人敢深究。
爷爷成了“疯老头”,赵家也成了村人避之不及的“晦气门户”。只有奶奶,十年如一日地守着他,守着这栋老屋,眼神一天比一天沉寂。
夜幕降临,黑水村的夜黑得特别实在,像是浓稠的墨汁泼满了天地,连狗叫都没有一声。我躺在爷爷生前睡的木板床上,枕头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老人特有的、混合了草药与腐朽的气息。奶奶的警告在耳边回响。四周静得可怕,只有屋檐残留的雨水,间歇滴落在石阶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就在这极致的寂静里,另一种声音,窸窸窣窣地,由远及近,渗透进来。
那是一种密集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硬质的甲壳刮过硬物,无数细足爬过粗糙地面,层层叠叠,汇聚成一片粘稠的、流动的声浪。不是一只,十只,是成百上千,成千上万!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目标明确——正是我家这栋祖屋!
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从床上坐起,赤脚踩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屏住呼吸,挪到窗边。窗纸早已破烂,我用指尖蘸了点口水,小心翼翼捅开一个窟窿,向外望去。
月光晦暗,但足以让我看清——
蜈蚣。
全是蜈蚣。
暗红色的,黑褐色的,青紫色的,油亮亮的,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像一股股蠕动泛滥的浊流,从墙角、沟渠、石缝、甚至屋檐上涌出来,汇聚成令人头皮发麻的洪流,正源源不断地爬上我家的外墙!它们彼此缠绕,挤压,覆盖,长长的触须在空气中颤动,数百对步足划动,发出那种噩梦般的窸窣声。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很快,我发现了更诡异的事情——它们不像是来袭击的。没有试图钻进窗户或门缝,只是不停地爬,爬上土墙,然后……停了下来。
后来的蜈蚣覆在先前的那层上,一层,又一层。它们并不是胡乱堆积,而是在某种难以理解的本能驱使下,用自己细长的身体,在斑驳的土墙上,组成了一片片扭曲的、不断延伸扩大的诡异图案。那图案太复杂了,昏暗光线下根本看不清全貌,只觉得像某种古老的符咒,又像是一片疯狂滋生的荆棘丛林,牢牢吸附在我家祖屋的皮肤上,微微蠕动。
这一夜,我在极度的恐惧与恶心中度秒如年。直到天边泛起青灰色,那令人崩溃的窸窣声才如同退潮般,渐渐远去。蜈蚣群松散开来,滑下墙壁,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只在潮湿的泥地上留下无数凌乱细密的痕迹,和一股浓烈刺鼻的、类似铁锈与土腥混合的怪味。
我瘫软在地,背靠冰冷的土墙,浑身冷汗。
第二天,村里死气沉沉。我试探着问起昨晚的动静,人们要么装聋作哑,要么脸色大变,匆匆走开。只有一个快九十岁、耳背眼花的老太婆,在晒太阳时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赵家……惹了山里的东西……那是来讨债的……要收编席子的工钱咧……”
编席子……又是编席子!
晚上,蜈蚣群再次准时到来,规模似乎更大了。它们重复着昨晚的仪式:爬上外墙,用身体组成那不断扩大的、令人费解的图案,天亮前离去。我瑟缩在屋里,听着那无边无际的窸窣声,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第三夜,第四夜……每晚如此,雷打不动。那图案已经覆盖了大半面主墙,在月光下隐隐泛着湿漉漉的、令人不安的幽光。奶奶整夜整夜地跪在神龛前,嘴唇翕动,却听不见念诵什么,她的背影佝偻得快要折断。
恐惧和疑惑像藤蔓缠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爷爷的疯话,奶奶的警告,村民的恐惧,还有这每晚准时上演的、邪门到极点的蜈蚣汇聚……它们之间一定有着恶毒的关联!而答案,或许就在爷爷留下的那盏煤油灯里。奶奶特意叮嘱不准点它,为什么?
第五夜,蜈蚣群到来的声音格外汹涌,仿佛整个后山的蜈蚣都出动了。它们覆盖了几乎整面墙,窸窣声密集得让人产生溺毙的错觉。一阵强烈的冲动,混合着破罐破摔的绝望,猛地攫住了我。
我要知道真相!哪怕死,也要死个明白!
我冲出房间,不顾奶奶在身后发出的凄厉阻止的呜咽(她的嗓子已经哑得发不出完整声音),冲进堆放杂物的里屋。在一个积满灰尘的破木箱最底下,我摸到了那盏煤油灯。黄铜灯座,玻璃灯罩,入手沉甸甸,冰凉。
我的手抖得厉害,划了三根火柴才点亮灯芯。
豆大的火苗跳了出来,昏黄、微弱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圈黑暗。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赴死一般,举着这盏爷爷十年前提过、熄灭后他便疯了的煤油灯,一步一步,走向堂屋大门。
蜈蚣群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墙上的蠕动有一瞬间的停滞。
我猛地拉开了大门。
昏黄的灯光,像一把孱弱的刷子,涂抹在门外那堵被层层蜈蚣覆盖的墙壁上。
就在灯光照亮墙壁的刹那——
所有蠕动停止了。
成千上万条蜈蚣,保持着前一瞬间的姿势,僵硬不动。它们油亮的甲壳在灯光下反射出诡异的、星星点点的光。然后,我看清了。
看清了这些天来,它们夜夜不息,用无数身体拼凑出的,究竟是什么。
那不是杂乱无章的图案,也不是什么符咒。
那是字。
是用成千上万条蜈蚣的身体,扭曲、连接、排列而成,布满整面高大山墙的,巨大无比的文字!
笔画歪斜扭曲,透着非人的恶意,但依然可以辨认。它们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一句话,填满了每一寸墙壁:
“席子编好了,该你来躺了。”
血红的颜色——不知是蜈蚣本来的色泽,还是月光与灯光制造的幻觉——在那九个字上流淌、闪烁。
“席子编好了,该你来躺了。”
“席子编好了,该你来躺了。”
……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冻结,无法呼吸。爷爷疯癫十年反复呢喃的诅咒,竟然以如此恐怖邪异的方式,呈现在我的眼前。编席子……用人筋编席子……原来,编的不是普通的席子,而是……
“嗬……嗬……”
极轻微的,仿佛漏气风箱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脖颈僵硬,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力向上延伸,照亮了屋檐下。
一条我从未想象过的“蜈蚣”,正盘踞在那里。
它太长了,长得超出了屋檐的跨度,一截暗红发黑、布满环节的躯体从瓦檐垂下,粗若水桶。难以计数的、惨白细长的步足,微微蜷缩着,从身体两侧伸展出来,在昏暗光线下轻轻晃动。它的头部……依稀保留着模糊的人的五官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浑浊,空洞,正直勾勾地“看”着我。
在那似人非人、似虫非虫的头部一侧,一道深刻的、扭曲的旧疤痕,从“额角”斜斜划过“眼眶”。
煤油灯的光焰,在我手中疯狂跳动,将墙上那无数遍重复的血字,和屋檐下那难以名状的恐怖存在,一同投进我彻底崩溃的视野深处。
编席子……
原来,席子是这样编的。
现在,它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