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后坡的老林里藏着口怪棺,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做的,是口半人高的陶翁,黑釉褪得发灰,肚子圆鼓隆冬,顶端开个碗大的口,村里人都叫它翁棺,谁也不敢靠近。我爷爷在世时总说,那是压阴的东西,动了要遭天谴,可我发小柱子不信邪,偏要凑那个热闹,最后把自个儿的命搭了进去,还牵出了村里三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年我十八,刚考完高中在家歇着,天热得邪乎,午后太阳晒得地面冒白烟,柱子跑来找我,手里攥着把生锈的铜钥匙,说是他爹藏在床板下的,说钥匙能开后坡翁棺的锁。我当时就吓了一跳,忙劝他别疯,爷爷说过翁棺里锁着脏东西,解放前有个外乡人好奇,撬开翁棺看了一眼,回去就浑身长烂疮,不到三天就烂透了,死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像是看见啥吓破胆的玩意儿。
柱子却满不在乎,拍着胸脯说都是老辈人编的瞎话,哪有那么多邪门事,还说翁棺里肯定藏着宝贝,要是能挖出点银元,咱俩就能去县城买摩托车。我架不住他缠磨,又实在抵不过好奇心,就跟着他往後坡走。后坡老林里全是歪脖子老槐树,树枝缠在一块儿像张黑网,越往里走越凉快,到后来竟有些冷得刺骨,明明是三伏天,脚踩在草上却像踩在冰碴子上,沙沙响的树叶里总像是藏着人喘气的声音。
翁棺藏在老林最里头的土坡下,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在外头,黑釉上爬满了青苔,顶端的碗口上扣着块青石板,石板中间果然挂着把小铜锁,和柱子手里的钥匙严丝合缝。柱子蹲下身,哆嗦着把钥匙插进去,咔嗒一声轻响,锁开了。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青石板,一股腥臭味瞬间涌了上来,像是烂鱼混着腐土的味道,呛得我直咳嗽。
我凑过去眯着眼看,翁棺里黑沉沉的,看不清啥东西,柱子从兜里摸出打火机点着,火苗晃了晃,映出里头的景象。里头压根没有宝贝,只有一堆发黑的布条,布条裹着个东西,看着像是个人形,蜷缩在翁棺里,布条上还沾着暗红色的印子,像是干了的血。柱子吓得手一抖,打火机掉在地上灭了,老林里瞬间黑了下来,只有风吹树叶的哗哗声,还有一声细弱的哭腔,像是个女人在哭,从翁棺里飘出来,飘得人头皮发麻。
我拉着柱子就往外跑,腿软得迈不开步,跑的时候总感觉背后有人拽我的衣角,凉丝丝的,回头看又啥都没有。跑出老林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身上的冷汗被风一吹,冻得打哆嗦。回去的路上,柱子一句话都没说,脸色白得像纸,眼神直勾勾的,像是丢了魂。
当天晚上就出了事。后半夜我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敲门声吵醒,敲得又急又沉,像是用拳头砸门。我爸起来开门,门外站着柱子他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柱子不对劲,在家又哭又闹,还抓自己的脸,嘴里胡言乱语,说别抓我,我错了。我跟着我爸跑到柱子家,屋里乱得一团糟,桌子椅子全倒在地上,柱子蜷缩在墙角,头发蓬乱,脸上抓出一道道血痕,眼睛通红,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嘴里不停念叨着:“翁棺里的,别来缠我,别来缠我……”
他娘哭着说,柱子回来后就不对劲,晚饭一口没吃,坐在床边发呆,后半夜突然发疯,像是中了邪。我爸赶紧去村里找神婆,神婆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满头白发,手里总拿着根桃木枝。神婆到了柱子家,围着柱子转了一圈,又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说柱子动了翁棺里的阴灵,被缠上了,那阴灵是三十年前死的女人,被人害死後塞进翁棺锁着,怨气重得很,要是送不走,柱子活不过三天。
柱子他爹急得直跺脚,跪在神婆面前求她救命,神婆叹了口气,说不是不救,是这阴灵的怨气太深,得先弄清楚她是谁,为啥会死在翁棺里。村里的老人都被叫了过来,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颤巍巍地说,三十年前村里确实死过一个外乡女人,叫秀莲,长得挺好看,来村里投奔亲戚,结果亲戚早就搬走了,就暂时住在村头的破庙里。后来有天晚上,秀莲突然不见了,村里人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有人说她走了,有人说她被山匪拐走了,没想到是被塞进了翁棺里。
神婆说,秀莲肯定是被人害了,怨气没处散,才锁在翁棺里,现在被柱子惊扰,就缠上了他。要救柱子,就得给秀莲申冤,找到害她的人,让她的怨气散了,她才肯走。村里乱成了一团,大家都在猜是谁害了秀莲,柱子他爹突然脸色发白,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说害秀莲的人,是他。
原来三十年前,柱子他爹年轻气盛,见秀莲长得好看,就起了坏心思,那天晚上偷偷跑到破庙里,想对秀莲图谋不轨,秀莲拼命反抗,还说要去告官。柱子他爹慌了神,怕事情败露,就失手掐死了秀莲,当时吓得魂都没了,想起后坡的翁棺,就趁着夜色把秀莲的尸体塞进翁棺里,锁上铜锁,还把钥匙藏了起来,想着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三十年后,被柱子把这事翻了出来。
神婆叹了口气,说因果报应,躲不掉的,现在只能给秀莲立个牌位,让柱子他爹去自首,再把秀莲的尸骨从翁棺里取出来,好好安葬,或许能平息她的怨气。当天下午,柱子他爹就跟着村支书去了县城自首,神婆带着村里人去后坡老林,把翁棺里的尸骨取了出来。布条解开后,能看清是具女尸,骨头已经发黑,手腕上还戴着个银镯子,没怎么生锈,亮晶晶的。
神婆找了块风水好的地,给秀莲立了个坟,又烧了好多纸钱和纸衣服,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跟秀莲说话。奇怪的是,坟刚立好,原本阴沉的天突然放晴了,太阳出来了,晒得人暖洋洋的,之前老林里的腥臭味也没了。
回去之后,柱子果然好了,不再胡言乱语,脸上的血痕也慢慢结痂,只是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提后坡的翁棺,也不敢往后坡走。我也落下个毛病,一到晚上听见风声,就想起那天翁棺里的哭腔,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没过多久,柱子他爹被判了刑,村里人都说这是罪有应得,也没人再敢打翁棺的主意。后来我去县城上高中,每次放假回家,都能听见村里人说起翁棺,说逢年过节,总有人看见翁棺旁边有个穿白衣服的女人,站在老槐树下,安安静静地看着村里的方向,风一吹,衣服飘起来,像是要飞走似的。
去年我回老家,特意绕路去后坡老林看了一眼,翁棺还在土坡下,青石板重新扣在上面,铜锁换了把新的,黑釉上的青苔又厚了些,老林里还是凉飕飕的,只是没了之前的腥臭味,树叶沙沙响,像是在说过去的旧事。爷爷早就不在了,可他说的话我记在心里,有些东西,天生就带着邪性,别好奇,别触碰,才能平平安安过日子。
后来村里通了公路,后坡老林被圈了起来,不让人随便进了,翁棺就藏在里头,守着三十年前的冤屈,也守着村里人的敬畏。我总觉得,秀莲的怨气或许早就散了,她站在老槐树下,不是要害人,只是想看看这三十年的变化,看看害她的人得到了惩罚,看看这世上还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只是那口翁棺,会一直藏在老林里,提醒着往后的人,别犯糊涂,别作恶,不然不管过多少年,因果报应总会找上门来,躲都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