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村的雨总带着股湿冷的潮气,缠缠绵绵下了半月,把土坯墙浸得发潮,连院角的艾草都蔫蔫垂着叶。李栓柱蹲在堂屋门槛上,指尖捏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扎着粗麻花辫,眉眼温顺,正是他过世满六天的媳妇秀莲。
秀莲是五天前走的,去河边洗衣时脚下一滑,栽进了村东头的黑龙潭,等捞上来时早已没了气。村里老人说,横死的人魂魄不安,头七必回魂,得在堂屋摆上她生前爱吃的东西,点上长明灯,门窗留条缝,让魂魄能进门看看,了了牵挂才能安心走。栓柱记着这话,从傍黑就忙活着,桌上摆了糖糕、煮鸡蛋,还有秀莲最爱的腌萝卜条,正中央点着一盏煤油灯,火苗窜得老高,映得墙上映出晃动的影子,像有人在慢慢挪步。
天黑透时,雨下得更急了,砸在屋檐上噼啪响,混着院外老槐树的沙沙声,听得人心里发慌。栓柱坐在堂屋的板凳上,手里攥着秀莲生前缝的布帕,帕子上还留着淡淡的皂角香。他不敢睡,老人说头七回魂,活人不能闭眼,不然魂魄认不出家,会缠在屋里不走。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煤油灯燃烧的滋滋声,还有他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窗外的黑影越来越浓,偶尔有风吹过,灯苗猛地晃一下,墙上的影子就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像伸来的手。
约莫到了后半夜,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踩在泥水里,黏黏糊糊的,慢慢挪到了堂屋门口。栓柱心里一紧,攥着布帕的手冒出冷汗,村里的人早就睡沉了,这么晚谁会来?他抬头往门口看,门帘被风轻轻掀动,一道湿漉漉的影子贴在门后,看不清模样,只透着股刺骨的寒气,顺着门缝钻进来,把屋里的暖意都驱散了。
“是……是秀莲吗?”栓柱嗓子发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记得秀莲走的时候穿的是蓝色粗布衫,可门口的影子身上,像是裹着一层湿漉漉的黑布,往下滴着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泥点,还带着股河底的腥气。
门口的影子没说话,慢慢往屋里挪,每走一步,地上就多一滩水渍,腥气越来越重,混着雨水泥土的味道,呛得栓柱喉咙发堵。煤油灯的火苗开始剧烈摇晃,忽明忽暗,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影子的头发垂在胸前,湿漉漉地搭着,遮住了脸,只能看到纤细的胳膊垂在身侧,指尖滴着水,落在地上,竟慢慢渗出血色来。
栓柱吓得浑身发抖,瘫坐在板凳上站不起来。他记得捞秀莲的时候,她的胳膊被河底的石头划了道大口子,流了不少血,后来下葬时,他特意让村里的木匠给秀莲缝了新的衣衫,把伤口遮住了,怎么会流血?难道不是秀莲?老人说过,黑龙潭里有溺死的水鬼,会借着头七的机会,冒充死者回魂,勾活人的魂魄。栓柱越想越怕,眼泪顺着脸往下掉,嘴里不停念叨:“秀莲,你要是认家,就吱一声,别吓我……”
那影子走到桌前,停在煤油灯旁,垂着的头慢慢抬了抬,头发往两边分开一点,露出半张脸来。那张脸惨白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眼睛黑洞洞的,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没有眼白,只有漆黑一片,嘴角往下撇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栓柱看清那半张脸,魂都快吓飞了,那根本不是秀莲!秀莲的眉眼温顺,可这张脸,五官扭曲着,脸颊上还沾着河底的淤泥,渗着血丝,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过。
“你……你不是秀莲,你是谁?”栓柱拼尽全力喊出声,往后缩了缩,后背撞在墙上,冰凉的墙气顺着衣服渗进来,冻得他打哆嗦。
那影子还是没说话,慢慢伸出手,纤细的手指朝着桌上的腌萝卜条伸去,指尖碰到瓷碗时,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碗沿瞬间结了一层白霜。它拿起腌萝卜条,慢慢往嘴里送,动作僵硬得很,像是提线木偶,咀嚼的时候没有声音,只有嘴角往下淌着水,混着血丝,滴在桌上的糖糕上,把雪白的糖糕染得通红。
煤油灯的火苗越来越小,屋里的寒气越来越重,栓柱感觉脚像踩在冰窖里,冻得发麻,连知觉都快没了。他忽然想起老人说的话,头七回魂,要是来的不是死者,就往它身上泼糯米,糯米能驱邪。他猛地想起灶房的缸里有糯米,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影子慢慢转过身,朝着他走来。
影子走过来时,腥气和寒气裹着它,栓柱能清楚地看到它脸上的淤泥往下掉,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渗着黑红色的血,像是被水草缠过。它的眼睛死死盯着栓柱,黑洞洞的窟窿里,像是有东西在慢慢蠕动,看得栓柱头皮发麻,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水……冷……”忽然,一道沙哑的声音从影子嘴里飘出来,像是从河底传来的,混着水泡破裂的声音,冰冷刺骨。栓柱愣了一下,这声音不像秀莲,秀莲的声音温柔,可这声音又粗又哑,还带着哭腔,像是在喊救命。
“你到底是谁?”栓柱咬着牙问道,心里的恐惧少了几分,多了些疑惑。村里早年确实有个女人掉进黑龙潭死了,叫春兰,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听说她是被丈夫逼得跳河的,脖子被水草缠过,死得惨,下葬时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难道是春兰的魂魄,借着秀莲头七的机会来的?
影子听到这话,身子猛地晃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哭声,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眼泪顺着惨白的脸颊往下掉,落在地上,竟也是血色的。它慢慢抬起手,指向院外的黑龙潭方向,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嘴巴张张合合,像是在说什么,可声音太轻,被雨声盖过,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冤……冷……”
栓柱心里一沉,春兰死的时候,村里人都说她是自寻短见,可听这哭声,倒像是有冤情。他看着眼前的影子,虽然依旧吓人,可那委屈的哭声,让他心里泛起酸楚。他慢慢站起身,鼓起勇气说:“春兰嫂子,你要是有冤,就告诉我,我帮你说出去,别再待在这儿受冷了。”
影子听到这话,哭声慢慢小了,站在原地不动,身上的水渍还在往下滴,可腥气淡了些,寒气也没那么刺骨了。煤油灯的火苗渐渐稳了下来,不再摇晃,映得影子的脸清晰了些,虽然依旧惨白,可眉眼间的狰狞少了几分,多了些温顺。它慢慢朝着门口挪,每走一步,身上的水渍就少一点,到了门口时,身上的黑布渐渐变成了蓝色粗布衫,竟是秀莲生前穿的衣服,头发也干了些,垂在胸前,露出半张温顺的脸,正是秀莲的模样。
栓柱愣住了,眼泪又涌了上来:“秀莲,真的是你……”
秀莲的影子站在门口,朝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声音温柔得像以前一样:“栓柱,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别总熬夜,记得按时吃饭。”她的声音很轻,混着雨声,慢慢飘过来,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和布帕上的味道一样。
栓柱想上前抓住她,可伸手过去,却扑了个空,指尖只碰到一片冰凉的寒气。秀莲的影子慢慢往后退,退到院门外,渐渐融进雨幕里,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雨声中,只留下院门口一滩淡淡的水渍,很快被雨水冲散。
屋里的腥气和寒气慢慢散了,煤油灯的火苗稳稳地燃着,映得屋里暖暖的。栓柱坐在板凳上,手里攥着布帕,眼泪掉在布帕上,晕开一片湿痕。他知道,刚才先是春兰的魂魄来诉冤,后来秀莲的魂魄赶到,把春兰送走了,秀莲放心不下他,还是回来看看他。
天快亮时,雨停了,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透过门窗照进屋里,落在桌上的糖糕上,暖融融的。栓柱站起身,走到桌前,看着还在燃烧的煤油灯,还有桌上没动多少的吃食,心里又酸又暖。他想起秀莲的话,擦了擦眼泪,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心里暗暗想着,等天亮了,就去村里老人那里问问春兰的事,帮她了了冤情,也让秀莲能安心离去。
后来栓柱才从村里的老人口中得知,当年春兰根本不是自寻短见,是她丈夫赌输了钱,把她推下黑龙潭,还谎称她跳河自尽,村里人不知情,就信了他的话。栓柱把这事告诉了村里的族长,族长查了当年的事,找来了春兰的丈夫对质,那男人抵不过众人的追问,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被送到了县里治罪。
那天晚上,栓柱又在堂屋点了煤油灯,桌上摆着秀莲爱吃的东西。后半夜,他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暖意,像是秀莲坐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他抬头望去,看到一道温柔的影子,朝着他笑了笑,然后慢慢飘向窗外,融进了月光里,再也没有回来。
从那以后,老林村的人都知道,头七回魂,不光是死者回家看牵挂的人,也是含冤的魂魄找机会诉冤。每逢有人过世,村里人都会摆上吃食,点上长明灯,既盼着死者能安心离去,也愿含冤的魂魄能了却心愿,不再缠于世间。而黑龙潭的水,也渐渐变得清澈,再也没有传出过人溺亡的消息,只有岸边的艾草,年年长得茂盛,带着淡淡的暖意,像是在守护着村里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