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村里最后一个守墓人,负责看管后山百座无名荒坟。
每晚都能听到坟里传来指甲挠棺材板的声音。
老人们说那是“洗骨葬”未尽的亡魂在找替身。
直到某天,我发现所有坟头都裂开了口子。
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条向下的阶梯,深不见底。
而阶梯上,密密麻麻爬满了正在往上爬的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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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村里最后一个守墓人。
说是守墓人,其实也就是守着后山那片乱葬岗。百来座坟头,东倒西歪,坟前别说石碑,连块像样的木牌都少见。年深日久,坟土被雨水冲刷得低矮,野草蔓上来,蓊蓊郁郁,倒把那些隆起的土包遮得七七八八,不走近了细看,还以为只是地势起伏。这片地,邪性。村里老人说,底下埋的,大多不是本村人,是早年间逃荒来的,病死的,饿死的,甚至更早时候械斗争水死的外乡客,草席一卷,胡乱就葬在这里,连个姓名都没留下。也有些是本村的,但属“横死”,不能进祖坟山的,也丢到这儿来。怨气重,阴气也重。平日里,除了我,没人愿意往后山深处钻。
我的小屋就在乱葬岗的边沿,是多年前不知哪一任守墓人留下的,石块垒的墙,茅草铺的顶,低矮潮湿,倒是结实,这么多年还没塌。屋里除了一床一桌一凳,一口破锅,几件旧衣裳,就只剩些香烛纸钱,都是我吃饭的家伙什。守墓没什么工钱,村里每年凑点粮食给我,逢年过节,或是谁家觉得不干净,也会请我去念念经、烧点纸,换些吃用。日子清苦,但也安静。习惯了。
不习惯的是声音。
白天还好,山林里有风,有鸟叫虫鸣,虽然寂静,但那是活物的寂静。一到晚上,尤其是子时前后,万籁俱寂,那声音就来了。起初是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像有什么东西在厚厚的落叶底下蠕动。接着,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喀啦……喀啦……”,硬物刮擦着更硬的东西,缓慢,滞涩,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再仔细听,就能分辨出,那是指甲,或者是什么类似指甲的尖利东西,在一下,又一下,顽强地挠着棺材板。
声音不是从一个方向来的。东边响几下,西边应一声,南边北边,此起彼伏。有时候密集些,像夏夜的急雨敲打烂铁皮;有时候又稀疏绵长,一声刮擦能拖上好半天,听得人心头也跟着那声音一抽一抽地发紧。我躺在小屋的硬板床上,睁着眼看着黑漆漆的房梁,那声音就在耳边,又好像从地底极深处传来,无所不在。
刚开始守夜那阵,我吓得整宿整宿睡不着,攥着把生锈的柴刀,缩在墙角,冷汗能把里衣湿透。时间久了,怕还是怕,但麻木了些。我知道它们出不来。老人们说过,这片乱葬岗,早年请过游方的道士做过法,埋的时候也有些讲究,棺材板都用桃木钉钉死了,坟头土里掺了香灰和朱砂。那些东西,只能在底下挠,挠到指甲秃了,骨头烂了,也挠不穿。
老人们还说,这动静,是“洗骨葬”没做干净的缘故。
我们这边山里,古早有种习俗,叫“洗骨葬”。人死后,先殓入棺,找地方浅埋,这叫“凶葬”。过个三年五载,等血肉化尽,再择吉日开坟,将骨骸取出,用清水、米酒细细刷洗干净,晾干,然后按从头到脚的顺序,装入一种特制的陶瓮“金坛”里,再正式下葬,这才算“吉葬”,死者才能得安宁,入轮回。据说,不这么做的,死者魂灵不得超脱,困在腐朽的皮囊和棺木里,怨气会越来越重。
后山这些坟,十有八九,都没经过“洗骨”这一步。有的是根本没亲人来做,有的是亲人死绝了,还有的,是当时兵荒马乱,或是什么别的缘由,耽搁了,后来就再也没人提起。这些亡魂,既不得安宁,也无法离去,年复一年,就在棺材里腐烂、发臭,只剩下执念和怨恨支撑着枯骨,不停地挠,想挠出一条生路,或是……拉一个活人下去,做替身。
替身。这个词让我在无数个夜里浑身发冷。据说,只要拉到一个替身,它就能顶着替身的身份和阳寿,暂时离开那腐朽的棺木,而那个被拉下去的活人,就得代替它,在那无尽的黑暗和窒息里,忍受虫噬鼠咬,直到下一个倒霉鬼出现。
所以村里人怕这里,不仅仅是怕鬼,更是怕成为那个“替身”。除了不得不来的我,后山成了绝对的禁区。连带着,我这个守墓人,也成了不祥的象征,人们看我的眼神总是躲闪的,带着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也好,我乐得清静。
前几日开始,那挠棺的声音有些不同了。不再是零散的、各自为政的刮擦。我侧耳倾听,总觉得那声音里多了点别的……节奏?像是很多很多指甲,在某种无声的号令下,朝着同一个方向,更加用力地抠挖。声音变得更沉,更闷,仿佛不再满足于刮擦表面,而是想要穿透什么。
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白天去坟地里转悠的次数多了些。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冠,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坟头的荒草和零星野花上,一切似乎与往常无异。但我总觉得,那片土地之下,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躁动,连吹过山坳的风,都带着一股子土腥和隐约的、陈旧的腐败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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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下午,村里最老的阿公,被人搀着,罕见地来到了我的小屋门口。他快九十了,脸上褶子深得能夹死蚊子,眼睛也浑浊了,但村里人都说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最多古老年间的事。他哆哆嗦嗦地站着,浑浊的眼睛望着乱葬岗的方向,看了很久,才哑着嗓子对我说:“后生仔……这几天,夜里……动静是不是大了?”
我点点头,给他搬了唯一的凳子。他没坐,只是继续望着那边,喃喃道:“不对……不对头啊……这声音,聚着呢……像是指甲,在抠同一个地方……要出来了……怕是要出来了……”
他猛地转向我,枯瘦的手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后山……后山的土,你看紧了!尤其是……尤其是坟头!千万别裂了口子!千万!”
我被他抓得生疼,也被他眼中的恐惧慑住了,连声答应。他这才慢慢松开手,又盯着后山看了半晌,摇摇头,让搀扶他的人把他带走了,临走前,那含混的嘟囔被风送进我耳朵:“洗不净的骨头……怨气压不住了……要爬出来了……”
阿公的话像一块冰,塞进了我的后心。这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白天看坟头,似乎还是老样子。可那“抠同一个地方”的说法,像毒刺一样扎在我脑子里。晚上,那声音果然更清晰了,不再是杂乱无章,真的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朝着上方,朝着一个统一的点,拼命地挖掘、抓挠。那声音汇聚成一种低沉的、持续的轰鸣,闷闷地压在地底,震得我小屋地上的灰尘似乎都在微微跳动。
我几乎一夜没合眼,天刚蒙蒙亮,就抄起墙角的铁锹冲了出去。我得看看,那些坟头到底怎么样了!
晨雾像惨白的纱,弥漫在林间和坟地,一切都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湿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着浓重的土味和一种说不出的腥气。我放轻脚步,一座坟一座坟地查看。
第一座,第二座……第十座……坟土似乎比往日更黑更湿,野草也蔫蔫的,但形状完好。我稍微松了口气,也许阿公只是年纪太大,胡思乱想……
走到第二十几座坟时,我脚步顿住了。那是座位置比较靠里、坟包也比较大的荒坟。在它朝南的坡面上,紧贴着地面,有一道裂缝。
那裂缝很细,黑黢黢的,像用极薄的刀片划开了一道口子,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我蹲下身,心砰砰直跳,用铁锹的尖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裂缝边缘。一块湿冷的土疙瘩应声脱落,掉进那缝里,竟然没有立刻听到落地的声音,而是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落入了很深之处的“嗒”声,随即沉寂。
我汗毛倒竖,猛地后退一步。定了定神,我再凑近些,眯着眼朝那裂缝里看。里面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有一股比清晨空气更阴冷许多的气息,丝丝缕缕地从里面渗出来,吹在我的脸上。
这不是个好兆头。我直起身,加快脚步,开始近乎疯狂地检查其他的坟。一颗心越来越沉,手脚也越来越凉。
裂了。不止一座。
第三十七座,坟侧有一道斜斜的裂口。第五十二座,坟顶塌陷下去一小块,露出一个黑窟窿。第六十八座……越是往后山深处,靠近最古老的那片区域,裂缝就越多,越明显。有的裂缝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硬生生撑开、撕裂。
当我走到这片乱葬岗最中心、也是地势最低洼的那片区域时,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连血液都好像冻住了。
这里的十几座老坟,每一座的坟头,都彻底裂开了。
不是细缝,不是小窟窿。是那种仿佛被巨力从内部崩开的大口子,黑黝黝地张着,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裂口边缘的泥土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被反复浸泡又阴干的灰白色,寸草不生。更加诡异的是,所有裂口的大小、形状,都惊人地相似,都是约莫水缸口那么粗,边缘撕裂翻卷,笔直地向下延伸。
我强迫自己挪动发软的腿,走到最近的一个裂口前。浓烈的土腥味和一股难以形容的、像是陈年墓穴深处才有的阴寒腐朽气息扑面而来。我屏住呼吸,趴下身子,将头小心翼翼地探向裂口边缘,竭力向下望去。
下面,不是我想象中腐朽的棺材,或者散乱的枯骨。
是空的。坟包里是空的。
不,也不是完全的空。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处,借着裂口透下去的、极其微弱的晨光,我看到了一道阶梯。
一道粗糙的、似乎是用坟土和碎石混合着某种惨白物质(我不敢细想那是什么)夯砌而成的阶梯,紧贴着裂口的内壁,盘旋着,蜿蜒着,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陡峭角度,坚定不移地向下延伸,延伸……一直没入下方浓得化不开的绝对黑暗之中,根本看不到尽头。
这阶梯本身,就散发着一种直达灵魂的恶意和邪气。它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出现在任何一座坟墓之下。它通向哪里?地府?黄泉?还是什么更不可名状的所在?
我的目光,颤抖着,顺着那近在咫尺的阶梯,向下挪动了一点点,然后又一点点……
然后,我看到了“它们”。
在阶梯上。在那道盘旋向下、深不见底的恐怖阶梯上。
密密麻麻。蠕动着。向上爬。
不是枯骨,不是想象中的狰狞鬼怪。
是人。是我认识的人。是村里的村民。
最靠近我这个裂口的下面几级台阶上,是住在村东头的李木匠,他平时沉默寡言,手艺很好。此刻,他正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双手死死抠住上一级台阶的边缘,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的头低垂着,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花白的头发在阴冷的气流中微微颤动。他的动作极其缓慢,一点点,一点点地,试图把身体往上提。他穿着平时干活的那身旧褂子,此刻沾满了黑黄色的泥污,还有一道道不知是刮擦还是别的什么留下的暗色痕迹。
再往下几级,是王寡妇和她那个有点傻的儿子。王寡妇在前,一只手向后,死死拽着她儿子的胳膊,另一只手拼命向上伸,想要够到李木匠的脚踝。她儿子的表情呆滞,嘴角挂着亮晶晶的口水,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任由他母亲拖拽,双腿机械地蹬着台阶。他们的衣服也又脏又破,王寡妇的发髻散乱了,枯草般的头发贴在汗湿的脸上。
更深处,光影更加晦暗,只能看到更多影影绰绰的人形轮廓,都在以同样的、缓慢而执拗的姿势,沿着那狭窄陡峭的阶梯,向上攀爬。我看到了村口小酒馆的掌柜,看到了经常在河边洗衣服的张嫂,看到了几个平日里聚在村头大树下闲聊的老人……甚至,我看到了白天刚刚来警告过我的阿公!他也在下面,在更深处一个模糊的位置,动作比其他人都要迟缓僵硬,但他确实在动,在向上爬。
没有声音。除了我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这裂口之下,死一般寂静。没有攀爬的摩擦声,没有沉重的呼吸,更没有活人该有的任何声响。只有一片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但他们确实在动,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艰辛和一种诡异的决心,仿佛爬上来,是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
所有的村民,我熟悉的、不熟悉的男女老少,此刻都在这道不知通往何处的恐怖阶梯上,像一群沉默的、孜孜不倦的工蚁,朝着我所在的这个“出口”,朝着阳世,缓慢而坚定地爬行。
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痛苦,没有恐惧,也没有希望,只有一片彻底的木然和空洞。眼神是死的,映不出任何光,直勾勾地盯着上方,盯着我所在的这个裂口,这个连接着活人世界的洞口。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想尖叫,但声带仿佛锈死了,只发出“嗬嗬”的气音。我想逃跑,双腿却像灌了铅,又像扎了根,死死钉在这冰冷的土地上,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也许是我过于粗重的喘息惊动了什么,也许只是巧合。
趴在最上方、离我最近的那个裂口边缘的李木匠,他那死死抠着台阶边缘、青筋暴起的手,忽然极其轻微地,向上挪动了一寸。
就是这一寸,让他的一小截指尖,越过了裂口内侧的边缘,暴露在了外面微弱的晨光之下。
那手指,惨白中泛着青灰,毫无血色,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它弯曲着,指腹用力按在潮湿的泥土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
紧接着,这截手指,极其缓慢地,又向上爬了一点点。然后,是另一根手指。
他要上来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海中的混沌和麻木。
“嗬——!”
我喉咙里终于挤出一声不成调的嘶吼,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连滚带爬地向后猛退,脊背重重撞在身后一座冰冷坚硬的坟包上,生疼。但我顾不上疼,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裂口,盯着李木匠那正在努力探出黑暗的手指。
然后,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另一个裂口,王寡妇那枯瘦的、沾满泥污的手,也颤巍巍地、一点一点地,从黑暗的深渊里探了出来,五指张开,像是在渴求着什么,又像是在抓挠着阳世的空气。
第三个裂口,第四个裂口……
像是连锁反应,又像是收到了统一的指令。所有裂开的坟头深处,那道盘旋向下的恐怖阶梯上,那些正在默默攀爬的“村民”们,最前面的那些,他们的手,或者仅仅是指尖,开始陆续地、缓慢而坚定地,突破裂口的界限,探入到我这边的世界。
惨白的,青灰的,沾满泥垢血污的,骨节扭曲变形的手。一只,又一只,从那些黑洞洞的、仿佛通往九幽地狱的裂口里伸出来,抠抓着裂口边缘的泥土和草根,奋力地将身体向上引拔。
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死寂,以及那无数只手臂无声而执拗的、向上攀援的动作。
这片乱葬岗,这块被遗忘的土地,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口巨大的、沸腾的棺材。而棺材盖,正在被里面无数沉寂多年的东西,用这种缓慢而恐怖的方式,一点点推开。
我背靠着冰冷的坟土,瘫坐在湿漉漉的地上,看着眼前这超乎理解、撼人神魂的景象。冰冷的绝望,比这清晨的雾气更浓重千百倍,彻底淹没了我。
他们要上来了。
从这道深不见底的黄泉之梯。
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