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济宁任城的老槐岭还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村子后山有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枝桠扭曲如鬼爪,常年笼罩着一层雾气。村里老人说,这树下埋着个叫秀娘的女人,民国初年被地主逼得吊死在槐树上,从此这里就成了禁地。尤其到了清明前后,夜里总能听见槐树方向传来女人的哭声,还有白影在树间飘荡。
村里的陈大胆是个出了名的愣头青,二十出头,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最不信这些鬼神之说。这天他在村头酒馆和人赌钱,输得精光。同桌的李老栓故意激他:“你要是真胆子大,敢去老槐树底下取块槐树皮回来,我不仅把你输的钱还你,再额外给你三块大洋。”
周围酒客跟着起哄,陈大胆脸涨得通红,拍着桌子就应了下来。他心里盘算着,不过是棵老树,哪来的鬼神,这三块大洋简直是白捡。当天傍晚,他揣了把柴刀,借着酒劲就往后山走。
山路崎岖,越往深处越阴冷。平日里热闹的山林,此刻连虫鸣都没有。快到老槐树时,陈大胆忽然觉得后颈发凉,像是有人对着他脖颈吹气。他回头望了望,身后只有漫天暮色,连个鬼影都没有。走到槐树下,他借着最后一丝天光,看见树干上布满了青苔,树杈间缠绕着不少干枯的藤蔓,远远看去,倒真像吊死过人的绳结。
他挥刀砍了块树皮,刚要转身,忽然瞥见树根处放着块绣着兰草的白帕子。那帕子质地精良,不像山里能有的物件。陈大胆贪念顿生,捡起帕子揣进怀里,心想这东西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阵狂风骤起,老槐树的枝叶疯狂晃动,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女人的呜咽。陈大胆心里发毛,不敢多待,一路狂奔下了山。
回到酒馆,他把槐树皮往桌上一拍,得意地掏出白帕子炫耀。李老栓看见那帕子,脸色骤变,一把夺过就想往门外扔。“你这蠢货!这是秀娘的东西!当年她就是攥着这帕子上吊的!”陈大胆不以为然,笑着抢回帕子,揣进怀里领了大洋,哼着小曲回了家。
当晚,怪事就来了。陈大胆睡得正香,忽然觉得脖子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了。他猛地惊醒,屋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可那窒息感越来越强,他挣扎着摸到油灯点亮,只见房梁上不知何时垂下一缕白绫,正慢悠悠地晃着。
陈大胆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自己眼花,哆嗦着吹了灯钻进被窝。可刚闭眼,就梦见自己站在老槐树下,一个白衣女人吊在树杈上,长发遮住脸,脖子上缠着白绫,脚下悬空晃悠。女人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还我帕子……还我帕子……”
他转身就跑,可不管怎么跑,都离不开老槐树的范围。忽然,那女人从树上飘了下来,白绫如毒蛇般缠住他的脖子。陈大胆感觉自己的舌头往外伸,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他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枕头都湿透了。
接下来的几天,陈大胆天天做同样的噩梦。他白天精神萎靡,吃不下饭,夜里一闭眼就看见那个白衣女人。短短半个月,他瘦得脱了形,脸色苍白如纸,眼眶深陷,连说话都没了力气。更吓人的是,他的脖子上渐渐出现了一圈紫黑色的勒痕,像是被绳子勒过一样。
他娘急得团团转,找了好几个大夫来看,可大夫们都摇头叹气,说这不是病症,实在没法治。有人提醒她,邻村的玄清道长或许能救。陈大胆的娘赶紧备了厚礼,拖着儿子去了邻村。
玄清道长一见到陈大胆,眉头就没松开过。他捏住陈大胆的手腕,又看了看他脖子上的勒痕,沉声道:“你是不是拿了老槐岭秀娘的东西?那女子含冤而死,怨气极重,那帕子是她的念想,你夺了她的念想,她自然要缠着你。”
陈大胆这才慌了神,把上山取树皮、捡帕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道长叹了口气:“这秀娘本是邻村的绣娘,当年被地主看中,想强娶她做小妾。秀娘不从,地主就诬陷她偷了家里的珠宝,把她关在老槐岭的破庙里。她宁死不屈,最后就吊死在那棵老槐树上,临死前还攥着这块白帕子。她的怨气不散,全靠这帕子寄托,你拿了帕子,等于断了她的念想,她不缠你缠谁?”
道长取出一道黄符,让陈大胆贴身戴着,又给了他两匹白布、十碟点心,叮嘱道:“明日清明,你带着这些东西和帕子去老槐树下赔罪。一定要在子时之前赶到,诚心磕三个头,把东西留下,切记不可回头。若是晚了,她的怨气彻底爆发,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陈大胆不敢耽搁,第二天一早就开始准备。可到了傍晚,他忽然发起高烧,浑身滚烫,连路都走不了。眼看子时越来越近,陈大胆的娘急得直哭。这时,村里的猎户赵老根找上门来。赵老根早年受过陈家的恩惠,听说此事后,主动提出替陈大胆去赔罪。
“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你放心,我一定把事办妥。”赵老根接过帕子和祭品,拿起火把就往后山走。陈大胆的娘千恩万谢,在家中烧香祈祷。
赵老根走后,陈大胆的烧忽然退了些。可他心里总觉得不安,挣扎着爬起来,也往后山赶去。他怕赵老根出事,更怕自己的罪孽连累别人。
后山的雾气比往常更浓,火把的光芒只能照亮身前几步路。赵老根走到老槐树下时,正好子时。他按照道长的吩咐,把祭品摆好,将白帕子放在最前面,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头。就在他磕完头起身的瞬间,老槐树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枝叶间飘出一个白衣身影。
那身影缓缓落地,正是秀娘。她长发披肩,脸色惨白,脖子上的白绫清晰可见。赵老根虽有心理准备,还是吓得浑身发抖。秀娘的目光落在白帕上,又转向赵老根,声音阴冷:“不是你拿的我的帕子,你来凑什么热闹?”
赵老根强作镇定:“姑娘,他知道错了,今日特意让我来赔罪。你就饶了他吧。”
秀娘冷笑一声,白绫突然朝着赵老根袭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大胆赶到了。他扑到赵老根身前,对着秀娘连连磕头:“姑娘,都是我的错,你别害他,要罚就罚我!”
秀娘停下动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她缓缓开口,说起了自己的遭遇。原来她上吊后,地主怕她的冤魂报复,就请了个半吊子道士,用符咒将她的魂魄困在了老槐树下。这么多年来,她只能在槐树周围徘徊,唯一的念想就是这块白帕子。那天陈大胆拿走帕子,符咒的威力减弱,她的魂魄才得以暂时离开槐树,去缠着陈大胆。
“我不是要害人,只是想拿回我的东西。”秀娘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地主害了我,还霸占了我的家产,我不甘心啊!”
陈大胆听着,心里又悔又气。他想起村里的老人说过,当年那个地主后来暴毙在家中,死状和被吊死的人一模一样。想必是秀娘的怨气挣脱了部分符咒,报了仇。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原来是县上的警察,他们接到举报,说有人在山里盗墓,特意来巡查。警察看到这边火光晃动,就围了过来。当他们看到白衣飘飘的秀娘时,吓得纷纷举起枪。
枪声一响,秀娘的魂魄剧烈波动起来,脸色变得更加狰狞。她的怨气被枪声刺激,瞬间爆发,白绫朝着警察们挥去。陈大胆见状,急忙喊道:“别开枪!她是冤死的!”
可警察哪听得进去,接连开了好几枪。子弹穿过秀娘的魂魄,却没有任何作用。秀娘的白绫缠住了一个警察的脖子,那警察瞬间脸色发紫,呼吸困难。
危急时刻,玄清道长赶了过来。他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连夜赶了过来。道长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甩出一道符咒。符咒在空中燃烧,发出金光。秀娘的魂魄被金光击中,发出一声惨叫,白绫也松开了。
“冤有头,债有主,你已经报了仇,为何还要伤及无辜?”道长沉声道。
秀娘哭道:“他们惊扰我,我只是想自保。我只想拿回我的帕子,好好安息啊。”
道长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桃木盒:“我知道你的委屈。这盒子能护你魂魄,不再受符咒束缚。你若愿意,我带你去后山的道观,日日诵经,助你早日投胎。”
秀娘看着桃木盒,又看了看陈大胆手中的白帕。她缓缓点头,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桃木盒。陈大胆赶紧将白帕放进盒子里,递给道长。
道长收好盒子,叮嘱众人:“此地怨气已散,但切记不可再惊扰。”说完便转身离去。
警察们见怪事平息,也不敢多留,匆匆下山了。赵老根拍了拍陈大胆的肩膀,两人相扶着回了村。
自那以后,陈大胆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脖子上的勒痕也慢慢消退了。他再也不敢狂妄自大,平日里常去后山的道观帮忙,跟着道长抄写经文。
几年后,老槐岭修了公路,越来越多的人来到村里。有人想砍掉老槐树盖房子,陈大胆拼命阻拦。他给村里人讲秀娘的故事,说这棵树是秀娘的念想,也是对世人的警示。
后来,村里的人一起给老槐树围了栅栏,还在树下立了块石碑,刻着“秀娘之魂”四个字。每逢清明,总会有人带着点心和帕子来祭拜。
有人说,在清明夜里,还能看到老槐树下有个白衣女子的身影,静静地站着,手里攥着块白帕子。但她再也没有伤害过人,只是偶尔会对着月亮叹气。那叹气声里,有委屈,有不甘,更多的,却是终于放下的平静。
而陈大胆,活了九十多岁。他临终前,还特意嘱咐子孙,要把自己的骨灰撒在老槐树下。他说,他欠秀娘的,要用一辈子来还。直到最后,他都记得那个拿着白帕的白衣女子,记得那份因贪婪而起的灾祸,也记得那份迟来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