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是从绿荫中漏下的光束,细尘在其中遨游,元玺眯起眼打量片刻,平静道:“其实不太好,但绿色比里面美。”
“美什么呢……”
某只本来坐在阴月湖中心悲伤饮酒的大扑棱蝶妖在感应到她的追踪粉末重新出现后,迅疾地从天而降,将两边翅膀压到元玺脸上,整个妖无赖地仰躺元玺身上。
“你可让我好等!取酒取了二十六天又三个时辰!”
某蝶妖的粉末下雨似的落了满脸,又融化浸入了皮肉里,元玺咳了几声把翅膀推开。
“撒这么多粉末做什么?”
“省得找不到你让你消失近一个多!”
“我是又入‘秘境’了,你留再多粉末也找不到我。”
“嗯?”肆收回翅膀,起身奇怪地看了元玺一眼,“秘境瘾又犯了?你才出秘境多久?”
肆慊弃地看了元玺一眼,连退三步,生怕自己也染上了“秘境瘾”。
“你……”
元玺无语叹气,从乾坤戒里掏出肆的大酒坛子,朝她砸去。
肆眼睛瞪大,连忙飞去抱住,停下后她心疼地拍着酒坛坛身,对元玺痛骂:“我还没跟你计较你破我阵法偷喝我酒的事儿,将悟你竟敢这么对我的乖乖小坛!”
元玺嗤笑一声,没回答,也不知道是谁说要把酒送她的,现在倒是半点不认了。
开了坛,肆往自己随身携带的酒壶里装了酒,倒入酒盏,递了一杯给元玺,才开始问她:“那秘境里发生了什么?”
元玺接过酒盏,一口饮尽,淡声道:“遇到了共生灵物,和一炼虚前辈一起杀了它才出来。”
“炼虚?”
“是苍渡界的修士,人很好。”
“啧,你看谁都是好人。”
元玺乜了她一眼:“我没那么单纯。”
“行。”肆无所谓地摊手,“那现在,继续说说那位……呃,炼虚?按理来说你们不可能碰到一起,以及,你化神的动静我也不该毫无察觉。”
这妖在没醉的时候倒是要正经不少,元玺看着她那双奇特的复眼半阖,慵懒而敏锐地打量着自己。
元玺将酒盏在手中转了转,目光在虚空凝滞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回神后,她才为肆解释:“那个‘秘境’在苍云界和苍渡界交界处,里边的共生灵物喜好引诱两界修士并榨干修士的灵力,我和前辈与其血战数日杀了它,后为寻苍云的具体位置,我在‘秘境’内突破,将雷劫引来,天道注意到这个地方,在我渡劫后将我送了回来。”
肆听完沉默片刻,道:“你在避重就轻,不过无?,先喝酒。”
肆将元玺手中的酒盏夺来,为她满上。
递过去时,她在元玺头上的木簪上多看了几眼。
去取酒之前她绑头发的还是那根万年不变的发带,出了秘境反倒换成桃木簪了。
将悟离开一趟,变了不少。
“你在离开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些事情,是吗,将悟?”
万言默无意识地抚摸徒儿的头发,元玺在讲述过程中她试着让她起身,但这孩子现在意外的犟,似乎不讲完就坚决不起来。
元玺眸光暗了暗,她低声应是。
她只简单和师尊讲了她和莫羡的故事,关于她回来的事,她一句话就略过了,就跟当初给肆说的一样。
“她死了。”
元玺的声音依旧很低,近乎听不到,但修士的五感素来敏锐,万言默还是清晰地听见了她说的话。
万言默怔愣片刻,终于明白自家徒儿说的是谁,是那个炼虚散修。
“她说她要和还明秘境融为一体,然后,在我渡劫后自杀了。
“她死了一位很重要的伙伴,从我初见时她就有死志。”
莫羡死后,元玺被篡改的记忆被她敏锐的神魂捕捉到异常,突破了桎梏,恢复了她和莫羡之前相处的记忆。
与她猜测的大差不差,自己的确忘了不少,与莫羡,也的确熟悉。
元玺后来为她立了衣冠冢,捡了莫羡的遗物——一根桃木簪,插在了头上。
莫羡死前说恭贺她晋升,祝愿她早日飞升,于是元玺便一直没有重新给自己下禁制。
“将悟……”
万言默将元玺揽入怀中,轻声安慰。
“师尊,已经五年了,只是您提起了这件事,我便为您讲述,情感是会淡忘了,我忘了很多了。”
万言默目光落在她绾发的桃木簪上,没有回答。
“现在该师尊了,请师尊为我解惑,是谁?在算计您。”元玺并没有沉湎于过去,她很快提起了她最开始的诉求——她要知道那个邪修。
这回换万言默表情复杂了。
她垂首,见徒儿正一错不错地望着自己的眼睛,她微微叹气,还是张口说出了那个名字。
“简萧。”
元玺目光霎时一片阴翳,这个名字,她听说过。
邪修悬赏榜第一,对外自称魔尊,行事阴险狠辣,擅长逃匿,在两百年前那场诸仙云集的诛邪清剿战中侥幸逃脱,已经久未出现在大众视野。
“师尊是如何知道是他的?”元玺敏锐地提出这个问题。
万言默又叹了一声:“知道我特殊体质的,除了师尊,便只剩他。”
元玺思索,师祖已羽化,甚至很可能就是师祖她老人家为师尊遮掩了大半生,那自然不会是师祖,因此这结果,显然呼之欲出。
元玺心中翻腾着杀意,但表面并无异样。
师尊提起自己的炉鼎体质时并无异样,似乎这只是一件极为平凡的事。
但在座的二人谁都清楚,一个化神中期炉鼎体质的修士,会引起多少觊觎,无法估量。
万言默为自己泡了一壶茶,幽幽茶香从茶壶里弥漫出来,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半张脸。
元玺就这么隔着雾气仰望她。
万言默继续为她讲述:“两百年前那场诛邪清剿战时我为元婴,担任大战主力,那时简萧就已是化神后期,我与他毫无交集,但——
“师尊与他有过。”
元玺瞳孔一缩,顿时明了是怎么一回事。
果然,万言默下一句便是:“他用了阴邪法子从师尊那里得知了我的体质,在清剿战下,想要将我抓去做他的后手棋。
“师尊当时修为比他低了两个小境界,但为了掩盖我的体质,她强行在简萧身上下了禁制,让他不得说出我的秘密。”
万言默倒了一杯茶,看杯中茶水一番晃荡后停息,清亮的茶水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她也终于说出压在她心中百年的重石。
“后来,师尊在悬赏榜上压下了自己的本命灵器和大半身家,加注悬赏简萧,在当年清剿战时引来了两位化神中期的双生子,加上师尊,便是三位化神。
“但简萧行事谨慎,有所预料,他和另一个邪修联手,将师尊她们埋伏,逼得师尊强行提升修为,拼死杀了那邪修,重伤了简萧。
“后来……没过多久,师尊就羽化了。她临走前让我小心简萧,但若修为足够,就一定要杀了他,不过可惜,我停留在化神中期已百年,而若我猜得不错,简萧大抵已经化神巅峰了。”
万言默讲起这段过往时神情平淡,但元玺知道,师尊必然心中有恨。
杀师之仇,便是杀母之仇,容不得不得不报,也容不得忘却。
况且,这人只要活着一天,对师尊来说就是隐患,师祖虽然对其下了禁制,但总有透露的风险——李木棠和钱白二人所作所为就能暴露出这一点来,只有杀了简萧,方能除去师尊的心头大患。
元玺望着师尊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师尊,师祖当年跟我一样的修为,就能将其重伤,我们,又为什么不可能把他杀死?”
元玺知道万言默之前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才没有告诉自己是谁在算计她,但她想要师尊知道,她和师尊已经同处一个大境界了,她能,也一定会替师尊分忧。
元玺望着万言默怔愣的神情,轻声说:“师尊,我已经化神了。”
这话令万言默瞳孔颤了颤。
“师尊,我现在在卧龙榜第三十二位。”
万言默感受到自己的袍角被轻轻扯动,她望着自己徒儿黑亮的眼,她清楚元玺未尽的话语——她有足够的实力,她在劝她不要犹疑,她在劝她放手去做。
自己这师尊当的,反倒不如徒儿看得透彻。
万言默唇角逐渐扩大,她不由笑出声来。
“他很会藏。”
万言默笑够了,摸着元玺的头,哑声道。
元玺亲昵地蹭了蹭师尊的手,从喉咙里泄出几丝轻笑:“师尊,这很好解决。”
她半阖双目,瞳孔黑得像要流墨。
“再来一次清剿战就行了,不是吗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