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我与她第一次见面，我们见过很多次——在这个绝望的无法逃脱的山洞里。
莫羡第一次见到那青年修士时，自己的契约灵宠刚死于那些藤蔓之下。
她的灵宠叫还明，自她结丹后就一直跟着，一人一兽是平等契约，平日里没什么矛盾，大抵是宠肖主，她们一脉相承的话少，也不常交流，只在战斗时格外默契。
说是主宠，应该是战友更合适。
按理说，与还明契约时她并没有用心头血，所承受的反噬并不大，但与其彻底断联的那一刻，莫羡却觉本源受损，魂魄残缺。
身体是后知后觉地冰凉，心口泛起尖锐的疼痛，合体期修士活了上千年，生离死别见多了，她以为自己不会哭，可没想到，滚烫的泪水却止不住地落下。
还明逐渐消散的身体化为光点。
泪在下流，光在上浮。
她出现在这个时候。
青年修士递来一张干净的帕子，撩起衣摆随她一起坐下，静默地陪伴着。
帕子莫羡没有接，她沉浸自己丧失灵宠的悲恸中，对外界难以感受，也无法做出回应。
元玺便不强求，将帕子收回了乾坤戒内。
三日后，莫羡终于对外界有所感知，她听到如龙吟破晓的剑鸣，剑气劈开碎石的钝响——
至锋至利的剑气在身旁肆虐，但丝毫不能近身，莫羡意识到，是阵法。
有人给她套了一个护阵在周围。
莫羡循声望去——是个有些清瘦的元婴修士，剑使得不错。
她身边源源不断前赴后继涌来的藤蔓像是一条条扭曲的长虫，各种绿色交叠着，蠕动着。
莫羡觉得反胃，干呕一声。
她与还明进入这个地方后就一直在战斗，合体初期的修士一开始对这些看似脆弱的藤蔓并不上心，直到她一掌粉碎所有藤蔓，却见到它们在几息后重新复原，她意识到，这些东西，有古怪。
更粗壮更难杀的藤蔓再次冲来，莫羡和还明陷入新一轮战斗。
但永远杀不尽，斩不完，甚至，得到的，只是更强大的藤蔓……
在一次还明喷出火焰，那些蠕动的藤蔓却没有被击退，反倒缠上来控制住还明的翅膀后，莫羡觉察出古怪，这些东西不止是能吸收灵力，甚至可能……会锻炼出抗性。
莫羡终于没再收敛，使出了她最强一招——“万载须臾”。
这是她的成名绝技，掌控片刻时间法则，让生灵枯朽的不传之技。
以燃烧寿元、修为和心头血为代价的最强一招。
如她所料，所有藤蔓尽数枯萎化作齑粉，还明回到她身边，被撕扯出血肉的翅膀亲昵地蹭着她的脸。
莫羡终于放下心来，她给还明敷了药，坐下打坐调息。
“唳！”
还明惨烈的叫声在耳畔炸响，莫羡猛地睁眼——
藤蔓，又是藤蔓！
她坐在一片墨绿当中，狭窄的山洞布满了藤蔓！死死框住她和还明，她们就像笼中雀，又像被蛛网缠住的茧！
永远逃离不了！
这是莫羡第一次施展“万载须臾”，得来的结果却是毫无作用。
藤蔓们维持着它们的巅峰状态，而她和还明，一个境界下跌，一个伤势未愈。
后来，她又使用了三次万载须臾，境界下跌到炼虚境。
但这不过是饮鸩止渴，只能缓解燃眉之急，她和还明的身体状况依旧恢复不了，她们迟早要被这些藤蔓耗死。
也的确被耗死了。
还明就是被耗死的。
橙红的大鸟死前还在反抗，而她这个废物主人，什么都帮不了。
莫羡将目光投向那些藤蔓，她以为自己会愤怒，仇恨，但却什么都没有，心里空荡荡一片，生不出其它情绪来。
但杀死这些藤蔓，却是唯一的想法。
无论它们会不会恢复，她只想要它们死一千一万遍！
“万——”
“借天一剑，代天诛邪！”
庄严而深沉的声音如浩荡江河滚过耳边，恍若九霄之上神明的诵语。
但莫羡知道，那只是一个元婴修士。
可那样的力量，绝不是一个元婴修士能够发挥出来。
引动天道之力，一剑荡平绿海！
煌煌之威，何其壮阔！
剑之一道上，她绝对能在苍渡界众剑修中位列前三。
天地间再次成为一片灰黑，也不知是她们又回到了山洞，还是天地本就是一色。
“抱歉，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青年修士朝她颔首致意，声音清润风韵，若不是见过方才那一幕，莫羡大抵会以为这是一个不擅打斗、颇有君子之风的儒修或画修，而不是一力破万法的剑修。
元玺收回阵石，礼貌地退开几步才坐下打坐恢复。
莫羡在旁审视着她，心里思忖她的身份。
突然驾到的修士打断了她的自毁倾向，使她暂时忘却了还明的死亡，她此时只一门心思探究这个新人。
“您不调息吗？这里的灵气很充裕。”
藤蔓尽碎后此方空间便充斥着各种灵气，浓郁得像水在飘浮流动。
“并不能维持多久。”莫羡想起前两次经历，冷下声音，“很快就会复原。”
“看来前辈很有经验。”
元玺听毕，从乾坤戒里取出两个葫芦，手做剑指状削开两个葫芦的顶部，轻拍葫芦身，将其中一个葫芦朝莫羡抛过去。
“一个秘境里得来的吸灵葫芦，能装不少。”
莫羡奇怪地打量这葫芦，浅黄色的，极为圆润，肉眼可见地周围灵力受到牵引般涌进葫芦里，因为速度过于快，甚至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旋涡。
她朝元玺看去，也是一样的状况，但与她不同的是，那修士也跟葫芦一样在吸收灵气。
甚至，她吸收灵气的阵仗更大，更加狂暴的灵气风卷正以她为中心形成，看起来就像是葫芦在跟人抢灵气一般。
“这算是礼物吗？”
青年修士沉浸在吸灵中，只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莫羡被她影响，也开始就地吸收灵气来，这免费的灵气不要白不要，吸干了才好！
但没过多久，残忍的破空声便侵袭而来。
莫羡抬手，捏碎飞来的藤蔓，眼含杀意地睁开眼。
这些东西。
“这就是您说的复原吗？”元玺观察着山洞内凶猛的藤蔓，斩出一道剑气抵御。
“其实不全是复原。”元玺手指控制住一根妄想偷袭的藤蔓，观察了几息，而后将其夹断。
“它们变弱了。”
随着这句话话音落下，像是要证明它们依旧凶猛一般，大半藤蔓都朝那青年修士蜂拥而上。
莫羡只来得及看到那半片玄色袍角飘飞，而后，便是硕大一个绿色虫茧把人淹没其中。
莫羡目光探究，手中灵力凝结又散去，她专心观察那个“虫茧”。
“轰——”
战斗的余波汹涌荡开，藤蔓被剑气震得消弭，莫羡在超出听力范围的声波中捕捉到剑归鞘的声音。
莫羡猜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心跳漏了一拍——
果然，重重剑影散发银光破茧而出，无数藤蔓被碎成一段一段，更多的，则是直接消散。
一个淡黄色葫芦凭空出现，元玺将手抵在葫芦末端，一瞬间，葫芦饿死鬼投胎般爆发出强大的吸力，在莫羡还没来得及震惊的空当，就将山洞内的灵气洗劫一空。
“它们的形态会重启，但能量不会。”
青年修士说得笃定，反手就将葫芦抛给了她，“您或许需要更多的灵力恢复，希望这些足够，请便。”
莫羡抬手接过，打量了两眼，感叹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被元婴修士照顾。”
元玺目光在莫羡唇边停留几息，这是这位高阶修士第一次笑。
初见时的绝望悲恸似乎被冲淡了不少，元玺抿唇，也朝她笑了笑。
她不喜欢无望的情绪，这样就很好，比之前要好很多。
不知过了多久，莫羡从调息中醒来，如初见一般，青年修士依旧在练剑——啊不是，是在杀藤。
但看样子，的确是更像练剑来着。
莫羡看着青年修士初学者一般练习刺、劈、撩、挂、云、点、崩、截，每个动作极富美感和杀机，游刃有余地在藤蔓的重重攻势下穿梭，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修士侧身刺出一剑时朝她颔首示意。
莫羡也在这一瞬间看清楚了她的剑，比之前的要细不少，样子也变了。
她换了一把剑。
看来是真在练剑。
余光瞥见那青年修士收剑的空当又被藤蔓淹没，莫羡抬手，隔空碾碎了所有藤蔓。
炼虚巅峰，比之前要强些。
“多谢。”
元玺探入身后剑鞘的手收回。
也不知是哪里养出来的人，言行举止进退有度，怕不是无端境那边世家大族里出来的修士。
跟她们四方境的人全然不同。
莫羡思索。
两人之间暂时静默下来，那青年修士在打坐调息，而自己则在灭藤。
分明连名字都没交换，却已经能默契地配合。
但，这个地方的确不适合法修出手。
莫羡看着自己手中浮现的灵力，和饿狼扑食般蓄势待发的藤蔓，它们又变强了，靠她的灵力养起来的。
莫羡认命地闭上了眼，手中快速掐诀。
“万载——”
“一剑长风起！”
又一次被打断。
青年修士挡在她身前，背影清瘦但有力，像一根韧竹，她似是解释，又像劝阻：“这种地方，以武器为媒介的修士会得势不少。”
不止。
莫羡在心里补充。
还需要练出剑意才足够，普通的剑修对上这样的局面也只有被耗死的份，能够斩出不带灵气的纯剑气攻击的修士太少太少了。
而她这种主修法术的修士，哪怕修为够高，也只是比低修为的修士晚死一些罢了。
这个地方，挣扎不了，逃脱不得。
“所以，主要攻击，还是我来吧。”青年修士挡在过于明亮的洞口处，身影被光勾勒出一层金边，莫羡看不见她的脸，但猜测，那应该是如磐石一样的坚定。
凡人总称呼修士为“仙人”或是“仙长”，莫羡对此类称呼不置可否，她们这些修士自然当不得仙人，但现在，她却觉得，这称呼放在这青年修士身上，正正好。
苍渡界四方境是散修集中地，不重礼，不讲义，利益至上，生死随天。
莫羡就出自这样的地方。
除了还明外，她几乎没有朋友，自然也不曾有过哪个愣头青修士会挡在她面前，说着保护她的话语，但现在，她遇到了。
莫羡突然感觉喉咙有些干涩，她抿唇，眨了眨眼，声音低得近乎听不见。
“嗯。”
但修士耳力惊人，元玺什么也没说，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山洞外还是山洞，藤蔓灭了还有藤蔓。
藤蔓又被灭了几次，两人之间又交换了几轮。
莫羡神色不明，她取出那青年修士先前送她的葫芦，将葫芦里浓郁得化为液体的灵气一饮而尽，感受着强大的灵力在自己体内奔涌，她最后看了眼元玺。
玄色身影如孤鹤振翅，洒脱而行云流水，但一个人战斗，终究会力竭，莫羡不知道是永远重启的藤蔓会先败下阵，还是青年修士先力竭而亡，她不敢赌，也不想赌。
这个无望的山洞里的藤蔓是被她和还明养起来的，她如果死了，再将她死亡爆发的灵力赠给那青年修士，接下来的局面，只会是她赢。
莫羡不喜欢赌，但她要那修士赢。
“散修出门在外，会的自然不可能只有一种术法。”
莫羡右手拇指触碰眉心，其它手指掰成奇怪的形状，她再次启动了万载须臾，与此同时，她在那位青年修士身上，施展了魂术。
四方境的散修大多没有道号，但只要是出名些的修士，都会被取诨名。
在没进这个诡异的山洞之前，莫羡常被人称为魂鬼。
强大的神魂之力让她拥有篡改记忆，影响神志和构造虚幻的能力，相比她法修的身份，她的魂术更为人熟知。
玄妙而有节律的音调从莫羡口中发出，幽幽的像海上鲛人的吟唱。
莫羡的手指牵引出无色无形的东西，它的另一端缓慢而隐蔽地缠绕上元玺的手指。
“点魂指。”
莫羡隔空点了一下元玺的头颅，神识受制，不能看见那青年修士的模样，但她猜，她应该会震惊。
说起来，她还真想象不出她震惊的模样会是如何，莫羡又笑了，这是她进入这个山洞第三次笑，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想笑就笑了。
至于现在，让我抹除你关于我的记忆，同时，也抹除我的存在。
莫羡默默想着。
她在新一轮藤蔓重启之前将陷入沉睡的元玺送入了山洞。
转身离开时，她突然嗅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强烈的罡风掀动莫羡的袍角，她感受到某种禁制被强行破开，原本昏迷的人正在逐渐清醒。
“一刻也耽搁不得。”不然这位莽撞的修士就会强行醒来。
莫羡叹息着。
她走出了山洞。
悠悠扬扬飞出的发带落在手心，莫羡的目光不经意般在元玺眉心的血色红痕上扫过，她目光平淡，漠然地问：
“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