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前往东方的远航舰队与“亚顿之矛”的首航准备全部就绪。
1562年二月,大西洋的寒意渐退,暖流带来了春天的气息。埃律西亚的港口码头,两支庞大的舰队静静等待着起航的号令。
起航前的最后一刻,巴西尔站在延伸至海中的木制栈桥尽头,身边只跟着约翰尼斯。
港口人声鼎沸,水手们粗犷的号子声、滑轮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均军官们的指挥声,每个人都在干着属于他们自己的事情。但巴西尔与约翰尼斯没空感受这忙碌的氛围,巴西尔还有趁此最后的机会做最后的交代。
“风暴必须躲,不要拿船和人命去赌运气,硬穿过去。”巴西尔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任何波澜,却字字清淅,“记住,七月和八月,远东的海会发疯。我说的是发疯,那里的风暴不讲任何道理,前一刻风平浪静,下一刻就能把你的船撕成碎片。”
约翰尼斯沉默地听着。他那张被海风雕刻出深刻皱纹的脸,此刻写满了专注,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找到海岸线之后,就沿着它走。别为了眩耀你那点观星的本事,就一头扎进那片无边无际的蓝色里。大海会吞掉所有自大的人,连一块船板都不会给你剩下。”
“抵达那个富庶的东方王朝沿海,一直往北。找一个看起来最有钱,船最多的港口停靠。”巴西尔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火漆封口的小木盒,递了过去,“把这个,想尽一切办法,交到能管事的人手里。”
约翰尼斯郑重地接过,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
他看着面前的少年。一个年仅十三岁的皇子,说出的话却象一个在海上漂了一辈子的老船长,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咸涩的海水和血的教训。这种感觉极其怪异,就象一个家里的孩子即将远行的父亲,在儿子身边留下几句谆谆教悔,希望远行的家人能够走的更平顺一点。
这一点让约翰尼斯起初觉得有些怪异,但是后来觉得稀松平常,因为下命令的人,是巴西尔·巴列奥略。
“去吧。”巴西尔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完毕。多馀的嘱咐和鼓励,对约翰尼斯这样的老手来说,不会有更多用处。
巴西尔转身,脚步沉稳地踏上了“亚顿之矛”的舷梯。
约翰尼斯则深吸一口带着咸味的海风,转身登上了他的旗舰,“圣母玛利亚”号。这是一艘同样庞大的盖伦船,船身久经风浪,历经沧桑,将作为由八艘战舰和十艘补给船组成的东方舰队的指挥中枢。
两人各自站定在自己的旗舰船头,隔着一片海水遥遥相望。
巴西尔抬起手,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然的弧线,猛地向下一挥。
“解缆!起航!”
命令如雷霆般传遍舰队。
“解缆——!起航——!”
粗大的缆绳被水手们用利斧砍断,沉重的船锚被绞盘缓缓拉起。两支舰队,近三十艘舰船,开始缓缓离开拥挤的港口。
大西洋的风迫不及待地灌满了数百面船帆,发出猎猎巨响。
“亚顿之矛”作为一艘全新的旗舰,船上的一切都带着崭新的气息。橡木的清香还未被海水的咸腥完全复盖,一些木质的滑轮和绞盘甚至还带着制造时来不及打磨光滑的毛刺。
“升主帆!都他妈给老子用力!”大副扯着嗓子嘶吼。
水手们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口中喊着沉闷的号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面巨大的主帆升到预定位置,吃慢了海风。
船体在风力的推动下猛地一震,随即开始加速,船头劈开碧波,在身后留下一道越来越长的白色航迹。
一切有惊无险,这头年轻的巨兽,第一次在风力的推动下航行。
巴西尔扶着船头的冰冷栏杆,眺望着南方。他的首航目标,并非无目的的巡航,而是帝国的附庸国,基克拉迪亚。一个以海军闻名,盘踞在加勒比那片血腥海域的特殊邦国。
它的起源,是一支在多年前远航中失落的罗马舰队。诺塔拉斯,并未如帝国史书记载中那般在风暴中失踪,而是在百慕大群岛,那个被他们命名为克劳达岛的地方,创建了一个新的家园。他们靠着罗马的荣光与不屈的意志,在绝境中活了下来,他们在那个岛上创建了新的家园。
直到1475年,一艘偏离航线的罗马商船才偶然与他们取得了联系。
消息传回埃律西亚,整个帝国为之震动。时任皇帝的君士坦丁十一世立刻派出了使者。当使者踏上克劳达岛,那些在此地定居罗马后裔们,在看到双头鹰旗帜的瞬间,他们激动万分。他们跪倒在地,亲吻着使者脚下的土地,当即向罗马宣誓效忠。
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发展,这个名为基克拉迪亚的附庸国,已经将势力从百慕大扩展到了古巴和加勒比海的诸多岛屿,并将行政中心迁往了古巴岛上那个深水良港——阿瓦那。
巴西尔此行,一为视察,二为取经。
他想亲眼看看,这群在海盗横行的加勒比海,用弯刀和鲜血杀出来的罗马同胞,对海战究竟有何独到的理解。更重要的是,古巴岛资源丰富,地理位置绝佳,在未来反攻欧罗巴的战争中,或许能成为帝国一个至关重要的后勤基地。
……
经过数天的航行,两支舰队一前一后,抵达了阿瓦那港。
港口远远看去,与庄严肃穆的埃律西亚截然不同。这里的建筑低矮,为了适应当地的气候,窗户都比较大常年开着透气通风。
码头上停泊的船只,除了几艘标准的盖伦船外,更多的是一种船身狭长、看起来异常灵活的轻型帆船。它们似乎是猎人身边的一群猎狗,安静,却充满危险。
基克拉迪亚的现任统治者,大将军塞巴斯蒂安,早已在码头等侯。
他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是常年暴晒下形成的健康小麦色,身材精悍。他没有穿戴任何像征权力的华服,只是一身便于活动的白色亚麻服装,腰间挂着一柄被摩挲得发亮的弯刀。他不象一个总督,反倒更象一个随时准备跳帮肉搏的船长。
“向您致敬,皇子殿下。”看到巴西尔走下舷梯,塞巴斯蒂安单膝下跪,行了一个标准的罗马式军礼。但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宫廷贵族的拖沓与谄媚。
“起来吧,塞巴斯蒂安。”巴西尔伸手扶起了他,“你们的忠诚,帝国从未忘记。在这片豺狼环伺的海域,是你们撑起了罗马的双头鹰旗,没有辱没先祖的荣光。”
简单的寒喧后,巴西尔的注意力,很快被塞巴斯蒂安身后的那些基克拉迪亚军官和水手吸引。
他们和本土的罗马军人气质完全不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野性,行动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侵略性,就象是随时准备扑上去咬断敌人喉咙的鲨鱼。
巴西尔让约翰尼斯带领东方舰队的水手们下船休整,并在这里补充最后的给养。尤其是本地酿造的朗姆酒、大量熏肉和成筐的柑橘类水果,这些是在漫长航行中对抗坏血病的必须品。
当晚,塞巴斯蒂安在自己的城堡里为巴西尔举行了接风宴。
公国城堡不大,甚至可以说简朴。墙上挂着的不是什么名画或者挂毯,而是一张张绘制精细、边角磨损的海图,以及各种风干的巨型鱼类标本,其中一条鲨鱼标本,占据了整面墙壁。
“殿下,请原谅我的简陋。”塞巴斯蒂安亲自为巴西尔倒上一杯琥珀色的朗姆酒,酒液浓稠,“在基克拉迪亚,我们更习惯把钱花在刀刃和船板上,而不是墙壁和地毯。”
“这才是罗马人该有的样子。”巴西尔端起木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如同一团火焰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火烧般的猛烈感觉,随后又化为一股暖流,驱散了航行的疲惫。
“我这次来,除了为约翰尼斯的舰队送行,还想看看你们的舰队。”巴西尔放下酒杯,开门见山。
塞巴斯蒂安咧嘴一笑,说道,“当然,殿下。明天,我带您去我们的船坞。不过我得提醒您,我们的船,可能和您在埃律西亚见到的那些大家伙,不太一样。”
第二天,巴西尔在塞巴斯蒂安的陪同下,参观了阿瓦那的船坞。
船坞里,几艘正在维修的轻型帆船,验证了塞巴斯蒂安的话。这些船被基克拉迪亚人称为“伊利斯”级,它们的名字来源于希腊神话中的彩虹女神,掌管信使的神。这个名字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它们彻底牺牲了盖伦船厚重的装甲和密集的火炮,换来的是极致的速度和无与伦比的转向能力。
“在加勒比,大海不是我们唯一的敌人。”塞巴斯蒂安指着一艘被拖上岸,露出光滑船底的“伊利斯”级帆船解释道,“这里岛屿密布,暗礁丛生,还有那些神出鬼没的西班牙人和海盗。‘亚顿之矛’那样的海上巨兽,在这里施展不开拳脚,它就象一头闯进沼泽的猛虎,空有一身力气。我们需要的是更灵活的猎犬,能追逐,能撕咬,能在复杂的环境下快速脱离战斗。”
他走上前,用力拍了拍船壳,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们不打堂堂正正的炮战,那是蠢货才干的事。我们更喜欢在夜里摸上去,用钩索挂住对方的船,然后跳帮肉搏。在狭窄的甲板上,一百个训练有素、憋着一肚子火的剑士,比二十门重炮更有用。”
巴西尔没有说话。他走上那艘“伊利斯”级帆船,亲自感受着那狭窄却布局合理的甲板。他能轻易地想像出,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这样一艘幽灵般的快船,如何悄无声息地靠近一艘笨重的西班牙盖伦大船,然后无数凶悍的基克拉迪亚水手如同狼群般一拥而上,在敌人惊恐的尖叫中,将弯刀送进他们的胸膛。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海战哲学。
不是帝国的煌煌正道,而是更原始、更血腥、也更高效的丛林法则。
“你们和海盗,经常交手?”巴西尔问。
“不是经常,是每天。”塞巴斯蒂安的语气变得冰冷,像加勒比深海的海水,“我们称他们为‘加勒比海盗’,他们叫我们‘会走路的金币’。这片海,每一天都在死人。不是我们的人,就是他们的人。没有第三种可能。”
巴西尔点了点头。他彻底明白了。基克拉迪亚能在这片血海中站稳脚跟,靠的绝不是罗马附庸国的名头,而是日复一日、实打实的血与火。
“你们做的很好。”巴西尔肯定了他们的做法,“帝国需要你们这样的力量。需要你们的刀,也需要你们的船。”
在阿瓦那停留了三天后,约翰尼斯的东方舰队完成了所有补给,水手们也从狂欢中恢复过来,重新变得纪律严明。
临行前的晚上,巴西尔最后一次召见了他。
“塞巴斯蒂安总督会派一艘‘伊利斯’级帆船为你们领航,直到你们彻底离开这片该死的加勒比海域。”巴西尔将一封新的,用黑色火漆密封的信件交到约翰尼斯手中。这封信比之前那两封都要厚重。
“这是给你的备用计划。记住,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打开。”巴西尔的声音压得很低,“如果,你在东方真的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麻烦,或者需要一些不那么‘体面’的手段来达成目的时,就打开它。里面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约翰尼斯能感觉到,这封信比之前那两封加起来还要沉重,仿佛里面装着的不是纸,而是刀剑和阴谋。
“去吧,约翰尼斯。”巴西尔拍了拍他坚实的肩膀,“记住,你们的船上,插着的是罗马的双头鹰旗帜。不要丢了帝国的脸面。”
“明天我将送你们从这里起航,去吧,去发现东方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