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昭昭天命
三个月后,巴西尔的船队终于望见了埃律西亚的海岸线。
对那些常年往返于大西洋两岸的罗马水手而言,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归航。
船只的每一次颠簸,风帆的每一次调整,都和过去的无数次航行没什么不同。
但对于船上那数百名爱尔兰移民来说,这九十多天的旅程,是他们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漫长煎熬。
航行的第一个星期,他们还充满了新奇。
移民中,有几个来自爱尔兰西北海岸的农夫,他们曾在近海的渔船上待过,算是见过风浪的人。在移民们拥挤的船舱里,这些人成了众人追捧的对象。
夜幕降临,风灯在摇晃的船舱里投下昏黄的光,一个曾经的渔民,正唾沫横飞地向围着他的一圈同乡吹嘘。
“大西洋的浪,我见得多了。在近海,那些浪头就象温顺的绵羊,轻轻拍打着我们的船。晃是晃,但睡得着觉。”他比划着名,“我也遇见过风暴,船长一看到天色不对,马上就掉头回港。那风暴的边儿,也就刮了我们小半天。”
一个从没见过海的内陆年轻人,脸上带着几分敬畏和一丝怀疑,凑过来问:“那这罗马人的大船,和你坐的小渔船比,哪个晃得更厉害?”
“这还用问?”另一个高个子抢着回答,“这船跟山一样稳。我在船头看过,它不是被浪推着走,是把浪给劈开!”
这样的交谈,伴随着对新大陆的憧憬和对未来的期盼,在最初的日子里驱散了航行的枯燥。
可当船队驶入远海,一望无际的蔚蓝彻底取代了陆地的最后一丝影子后,一切都变了。
大海收起了它温顺的假面。
浪不再是绵羊,而是奔腾的野马,一次次撞击着厚重的船壳,发出沉闷的巨响。船身不再是平稳的摇篮,而是在波峰与波谷之间剧烈地起伏。
曾经吹嘘自己见过风浪的那个海岸农夫,是第一个吐的。他脸色惨白地扶着船舷,再也说不出一句关于大海的话。
恐慌和焦躁开始在移民中蔓延。
他们听不懂罗马水手们用希腊语发出的命令,只能从那些水手脸上看到一成不变的冷静。这种冷静,在移民们看来,反而是一种更深的不安。
“他们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一个多疑的人在角落里低声说道,“这么大的风浪,说不定船明天就沉了。
“别胡说!”旁边的人呵斥道,“罗马人自己也在船上,他们不怕死吗?”
“谁知道呢?我听说新大陆那边缺人挖矿,他们花钱把我们运过去,就是让我们去做苦力的。死在海上,还是死在矿洞里,有什么区别?”
这个猜测像瘟疫一样迅速传开。
他们开始审视船上的每一个细节。水手们每天发放的食物是定量的,在他们看来,这是防止他们吃饱了有力气反抗。水手们腰间的短剑和船舷上架设的火炮,更是坐实了他们是“囚犯”的猜想。
一个夜晚,风暴来临。
狂风撕扯着船帆,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巨浪一次次地漫过甲板,船舱里,移民们挤作一团,随着船身的剧烈摇晃东倒西歪。有人在哭泣,有人在祈祷,更多的人,则是在绝望的沉默中等待着末日的降临。
就在这时,船舱的门被推开。
几名罗马士兵走了进来,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几桶朗姆酒和一些干净的布料放在地上,然后转身离开。
一个胆大的年轻人,颤斗着打开酒桶,一股浓烈的酒香瞬间驱散了舱内的霉味和恐惧。
“喝吧,”他给身边的人倒了一杯,“就算是死,也做个饱死鬼。”
那一夜,移民们靠着烈酒的麻痹,熬过了最恐怖的风暴。第二天,风平浪静,阳光重新洒在甲板上。
从那天起,猜疑和恐慌渐渐平息。他们开始明白,罗马人或许冷漠,但并不想让他们死。他们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维持着这支庞大船队的秩序。
焦急的等待取代了恐惧。他们每天唯一的娱乐,就是跑到甲板上,眺望西方的海平线,期盼着那片传说中流着奶和蜜的土地。
当了望手那一声穿透海雾的已经到达埃律西昂传来时,整个移民船舱都沸腾了。
他们冲上甲板,争先恐后地挤到船舷边。
远方的海平在线,出现了一道黛青色的轮廓。那不是爱尔兰低矮、翠绿的山丘,而是一片连绵不绝、更显雄伟的山脉。空气中,也没有了熟悉的爱尔兰的泥土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大陆的陌生气息。
船队驶入港口。
码头上,仓库林立,穿着制服的官员手持记录文书,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工人的装卸。远处,城市的轮廓清淅可见,教堂的尖顶和罗马风格的石质建筑错落有致,城墙上,身穿铁甲的士兵手持长矛,队列整齐。
这里不象一个殖民地,更象一个已经运转了数百年的欧洲城市。
移民们在罗马官员的引导下,踏上了埃律西昂的土地。
脚下坚实的触感,让许多人激动。
他们没有被带去矿场,也没有被戴上镣铐。他们被安置在城郊一片新建的村庄里。木屋虽然简陋,但干净整洁,每家都分配到了基本的家具和一小袋谷物。
当爱尔兰移民们在初抵新大陆的兴奋与不安中,开始尝试适应新生活时,巴西尔正在大皇宫的书房里,对着一幅埃律西昂地图沉思。
这些爱尔兰人,是帝国未来的血液。如何安置他们,将决定着帝国的未来。
北方的林区?让他们去那里砍伐木材,开垦新的农田?那里的冬天太过寒冷,生活艰苦,容易让他们心生怨念。
——
南部的种植园?那里的气候温暖宜人,土地肥沃。但那里是帝国最富庶的地区,土地早已被罗马的旧贵族和富商瓜分殆尽。让这些外来者和他们争夺土地与资源,无异于将一群绵羊扔进狼群。
两个方案,都被巴西尔否决了。
他要的不是简单的安置,而是利用这批移民,为帝国开创一个全新的局面。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越过那连绵不绝的阿巴拉契亚山脉,最终,停在了山脉以西那片广袤的大平原上。
“更广阔的空间————”巴西尔轻声念着。
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诞生。
西部。
那片尚未被文明之光照耀的土地,才是这些新移民,以及帝国所有怀揣梦想的冒险者们,真正的归宿。
让他们去西部,让他们用自己的型和剑,为罗马开拓新的疆土。
这个想法让巴西尔的血液都开始升温。但他知道,仅仅一道命令,不足以驱动成千上万的人背井离乡,去一个充满未知危险的地方。人们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以让他们抛弃安逸、赌上性命的理由。
一个伟大的事业,必须有一个伟大的理论作为基石。
巴西尔回到书桌前,铺开一张崭新的纸张。他蘸饱墨水,在纸的顶端,用工整的希腊语,写下了一个短语。
一个在他穿越之前的世界里,曾驱动一个国家疯狂扩张,并最终改变了世界格局的短语。
”anifest desty”
t
c
昭昭天命。
他盯着这几个字,陷入了长久的思考。这个口号的力量,在于它将赤裸裸的领土欲望,包装成了一项神圣而不可抗拒的使命。
在他前世的历史上,那个自诩为“新罗马”的国家,正是用这四个字,鼓动着它的人民,一路向西,将国境线从大西洋推到了太平洋。
而现在,真正的罗马,也站到了同样的历史十字路口。
巴西尔开始动笔。
他要为他的帝国,为这片名为埃律西昂的土地,构建属于罗马自己的“昭昭天命”。
这篇文章的开篇,他没有直接谈论扩张,而是回顾了罗马那长达两千年的、
充满苦难与荣耀的历史。
“————自奥古斯都皇帝奠定帝国基业,两千年来,罗马历经劫波。西帝国在蛮族的入侵下化为废墟,东帝国在连年的征战中遍体鳞伤。我们曾目睹高卢的沃土落入法兰克人之手,也曾忍受圣城耶路撒冷被异教徒占据的屈辱。塞尔柱的铁蹄曾踏碎我们在安纳托利亚的军团,第四次十字军的所谓同袍”,更是在君士坦丁堡犯下了比异教徒更无耻的罪行————”
“然而,罗马从未屈服。每一次濒临绝境,上天都会为我们指出一条生路。
查士丁尼大帝曾收复失地,让鹰旗重新飘扬在意大利和阿非利加的上空;阿莱克修斯一世曾在帝国分崩离析的边缘力挽狂澜,重整河山。”
写到这里,巴西尔的笔锋一转,将重点引向了君士坦丁十一世那次充满神话色彩的西航。
“当奥斯曼的阴云笼罩博斯普鲁斯,当君士坦丁堡的城墙在异教徒的炮火下颤斗,当所有人都以为罗马的命运即将终结之时,上天再次降下了神启。他没有让的选民与那座注定陷落的城市一同毁灭,而是指引着我们最后的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陛下,带着罗马的典籍、信仰与人民,向西,去查找一片全新的应许之地。”
“因此,我们来到埃律西昂,不是一次可耻的流亡,而是一场蒙受神恩的远征。这不是罗马的终结,而是罗马的新生。天主将这片广袤、富饶、未经开垦的大陆赐予我们,并非让我们在此苟且偷安,而是要我们在这片新天新地之上,完成罗马未尽的使命。”
至此,巴西尔完成了理论的第一块基石:将罗马的迁徙,从一次失败的逃亡,升华为一场神圣的“出埃及记”。埃律西昂的罗马人,是上天拣选的子民。
接着,他开始阐述这“使命”的具体内容。
“上帝为何拣选我们?因为在这片大陆上,仍有无数的灵魂生活在蒙昧与黑暗之中。他们不识基督,不通法律,部落之间征伐不休,如同野兽般生存。上帝不愿看到他的造物如此沉沦。而我们,罗马,作为文明与秩序的灯塔,作为埃律西昂正教会的守护者,有责任,也有义务,将文明之光,将基督的福音,传播到这片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向西去!越过高山,穿过平原,直到我们抵达另一片大洋的彼岸。将罗马的法律带给没有秩序的部落,将罗马的信仰带给没有归宿的灵魂。在这片土地上创建城市、开垦农田、修建道路,让东正教的荣光照耀整片埃律西昂。这,便是上帝赋予我们罗马人,明确无疑的、昭然若揭的命运!”
这番话,取材于历史上的那个“新罗马”对昭昭天命的解读,将冷酷的征服与扩张,包装成了传播福音、教化蛮族的善行。它为未来的殖民行为,提供了至高无上的道德合法性。
最后,巴西尔将目光投向了现实。理论必须能解决实际问题。
“向西的征途,亦是溶铸新罗马的溶炉。在这场伟大的事业中,无论是来自君士坦丁堡的希腊贵族,还是来自爱尔兰的贫苦农民,只要他愿意为了帝国的扩张而流汗、流血,他便是罗马的公民。广袤的西部,将为所有没有继承权的次子、所有渴望土地的农民、所有怀揣梦想的冒险家,提供无穷无尽的机会。”
“帝国的未来,不在埃律西亚城里那些终日辩论不休的元老院,也不在南方那些安于享乐的种植园主手中。帝国的未来,属于那些手持斧头与火枪,在荒野中创建家园的开拓者。他们将在与自然的搏斗中,在与野蛮的对抗中,锤炼出真正属于新罗马的精神坚韧、勇敢、虔诚、永不满足。”
“我们给予他们土地,他们回馈帝国以忠诚和疆域。这股向西的洪流,将成为帝国永不枯竭的活力之源,它将冲刷掉旧世界的沉疴与暮气,塑造一个全新的、更强大的罗马!”
他要将那些爱尔兰移民,定义为这伟大事业的第一批践行者。他们将用自己的经历向旧大陆证明,成为罗马人,不再取决于血统,而取决于对帝国事业的贡献。
巴西尔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墨水在纸上渐渐干涸。
他通读了一遍,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它融合了宗教的狂热、历史的宿命感和现实的利益,构成了一套逻辑闭环。
它能让最虔诚的教徒热泪盈眶,也能让最贪婪的冒险家热血沸腾。
第二天清晨,巴西尔再次审阅了这份文档。他很满意。这不仅仅是一篇鼓动人心的文章,它将成为未来数百年里,指引帝国方向的政治纲领。
他小心地将纸卷起,用一根缎带系好。
该让父亲,让整个帝国,听到这个声音了。
他拿着这份承载着一个帝国未来的文档,走出了书房,穿过长长的廊道,向着大皇宫的御座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