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派出所,值班室。
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白搪瓷缸子,此刻正捧在陈宇的手里。
一大缸子滚烫的热水下肚,陈宇那张冻得青紫的脸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他不抖了,或者说,那种象是要散了架似的打摆子终于停了,只剩下偶尔的一下抽搐。
坐在他对面做笔录的,是户籍警李红梅。
这姑娘今年才刚满二十,梳着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还没结婚,心最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看着陈宇这副半死不活的惨样,她手里的钢笔都快被她捏弯了。
她把凳子往前挪了挪,声音放得极轻:
“小同志,别怕。水喝了,身上有劲儿了吗?”
陈宇缩在那件借来的军大衣里,点了点头。他怯生生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李红梅,又迅速瞄了一眼站在旁边脸色铁青的所长李卫国。
“那个……警察姐姐,警察叔叔……”
陈宇咽了口唾沫,手指抠着搪瓷缸上的掉漆处,声音沙哑又发颤:
“我说了……你们真能管吗?”
“易中海是厂里的八级工……他在那一带,说话比街道办的主任都管用……我在那个院住了一年了,我知道……他是那个院的天……”
“放屁!”
李卫国一听这话,火气压都压不住。他是个刚从部队转业没几年的硬汉,最听不得这种占山为王、欺压百姓的话。
他大步走到陈宇面前,指着墙上那五个大红字:
“孩子,你抬头看看!这是哪儿?这是派出所!”
“不管他是八级工还是八十级工,只要犯了法,欺负了老百姓,天王老子我们也敢抓!你说!把你受的委屈,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有了所长这句话,陈宇象是终于壮起了那点可怜的胆子。
他吸了吸鼻子,用那满是冻疮的手背抹了一把混着泥的眼泪,开始了他的“陈述”。
“我叫陈宇……我叔叔是红星轧钢厂运输科的大车司机,叫陈大山。”
“我是去年,也就是五八年开春,从老家来投奔我叔的。我在这个红星四合院,已经住了一整年了。”
李红梅翻了翻户籍底册,点了点头:“是有这个情况,陈大山有个侄子暂住。”
陈宇咬着嘴唇,眼泪在眼框里打转,声音突然变得激愤起来:
“我跟叔叔相依为命过了一年……可就在前天,我叔出车没回来……”
“我去厂里问过门卫,厂里说车没回来,暂时联系不上,属于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可是……可是易中海他非要说我叔死了!车毁人亡!”
“他当着全院邻居的面,指着我的鼻子骂。他说虽然我住了一年,但我没城市户口,以前有我叔护着也就算了。现在我叔‘死’了,我就没了依靠,是盲流!”
“他让我滚!让我立刻滚回乡下种地去!”
李卫国眉头猛地一皱。
住了一年了?
这性质比欺负新来的还恶劣!这是看着人家靠山倒了,立马翻脸不认人,落井下石啊!
而且,在没有官方定性的情况下,迫不及待宣布住户死亡?
“他为什么这么急着赶你走?还非要定性你叔叔死了?”李卫国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陈宇缩着脖子,露出一抹凄惨的苦笑,那笑容牵动了脸上的伤,疼得他一抽抽:
“因为房子。”
“易中海说,只要我叔‘死’了,那两间正房就是无主的,是集体的。”
“他让我马上腾出来,给贾家住。”
“贾家?”
李红梅愣了一下:“这贾家跟你叔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给他们?”
陈宇压低了声音,象是怕被谁听见,又象是怕被报复:
“姐姐,您不知道……我在那院里住了一年,我看透了。”
“那个贾家的男人叫贾东旭,是易中海的徒弟。易中海是个绝户,没儿子,他平时就指着贾东旭给他养老送终呢。”
“在那个院里,贾家就是易中海的亲儿子。他咒死我叔,抢我的房子给贾家,就是为了让他徒弟念他的好,将来给他摔盆送终。”
“混帐!”
李卫国气得在屋里转了两圈,“简直是荒唐!为了自己养老,把失踪职工的家属赶走,还咒人家死?这是吃人血馒头!”
陈宇见情绪调动得差不多了,接着往下说,声音更低,身子又开始发抖:
“我不答应……我说我要等我叔回来,我在院里住了一年了,那是我的家……”
“易中海就变了脸……他当着全院人的面,骂我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是‘泥腿子’。”
陈宇模仿着易中海那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语气:
“他说:‘陈宇,别以为你住了一年就是城里人了!没了你叔,你什么都不是!’”
“‘要把你赶走,那是分分钟的事!’”
“‘走之前,把你叔叔留下的积蓄都交出来!那些钱是你叔在北京赚的,就要留在北京城花!不能让你这个泥腿子带回农村去祸害!要拿出来给贾家办喜事,那是积德!’”
“砰!”
李卫国再也忍不住了,狠狠一拳砸在办公桌上,震得上面的文档和茶缸子都跳了起来。
“这是人话吗?!”
“住了一年的侄子是外人,他徒弟倒是成自家人了?还要抢钱给别人办喜事?这分明就是明抢!是土匪行径!”
陈宇被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水洒出来一点。
李红梅赶紧瞪了李卫国一眼,安抚道:“别怕别怕,所长是骂坏人呢。”
陈宇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更加惊恐,象是要抛出什么更可怕的秘密。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声音压得极低:
“警察叔叔……其实……我是真怕了……”
“我在院里住这一年,我也听说过……在这个院里,以前也有象我这样不识相的……”
“前面有五户人家,也是绝户,或者家里没男人的……”
“就因为不听易中海的话……结果都被他赶走了。”
“那些人……有的疯了……有的残了……还有的莫明其妙就消失了……”
“易中海昨晚跟我说……我要是不听话,就是下一个。”
这话一出,值班室里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五户人家?
消失?
疯了?
如果陈宇说的是真的,这个易中海,他在红星四合院里到底干了多少缺德事?
这哪里是管事大爷?这就是盘踞在街道里的毒瘤!是黑恶势力!是长期作案的惯犯!
“你确定这是他亲口说的?”李卫国盯着陈宇,声音沉得可怕,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是他亲口说的!就在昨晚!在我的屋里!”
陈宇拼命点头,眼泪鼻涕一起流,然后指了指自己脸上那惨不忍睹的巴掌印,又扯开衣领露出胸口的脚印:
“他说到做到……”
“他说我要是敢不走,每天都让傻柱打我一顿。”
“打死算意外,打不死就让我自己滚。”
“今天……这是第一顿……”
“呜呜呜……我跑出来的时候,他们十几个人拿着棍子、擀面杖追我……就象追条狗一样……”
说到这,陈宇象是怕警察不信,急切地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寻求证人的渴望:
“警察同志,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周围胡同的邻居!”
“我在那住了一年,周围街坊都认得我!”
“我跑出来的时候,隔壁大院的,还有对面小院的,二三十号人都看见了!”
“我当时喊救命……贾张氏当着所有街坊的面喊,说要把我家搬空!要把我扔在大街上冻死!”
“易中海当时也追出来了……他想关大门打我……要不是我跑得快,我现在已经死了……”
这就是陈宇的高明之处。
他利用“住了一年”这个事实,强化了自己在邻居眼中的存在感。
大家伙儿都认识他,知道他是老陈家的侄子。
那么贾家和易中海的驱逐和殴打,在邻居眼里就不是“清理盲流”,而是实打实的“欺负熟人”、“吃绝户”。
李卫国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胸腔里翻涌的怒火。
好啊。
真好。
居然还有目击证人。
这帮人是猖狂到了什么地步?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就敢这么喊?
“搬空你家?冻死你?”
李卫国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全是杀气。
“有证人就好!有证人,他易中海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他看了一眼笔录本上那密密麻麻的罪状,又看了看陈宇那张被打得变了形的脸。
“红梅,笔录先做到这儿!”
李卫国合上本子,动作利索地把钢笔插进上衣口袋。
“情况已经很清楚了。涉嫌暴力伤人、抢劫、勒索、甚至可能涉及历史积案和谋杀嫌疑!”
“这已经不是咱们所能调解的范畴了,这是要立案侦查的重案!特大重案!”
陈宇缩在军大衣里,听着所长的话,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低下头,掩盖住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寒芒。
叔叔失踪?
对,就是失踪。
一个失踪的人,你易中海凭什么一口咬定死了?
除非……你知道点什么?或者,你干了点什么?
这盆脏水,你是洗不掉了。
而在你洗不掉之前,我要先把你那一层正人君子的皮,给活活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