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妇幼保健院，产科手术室外。
走廊的灯光惨白而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来苏水的味道。
李明远靠在墙上，那一身挺括的白衬衫此刻皱皱巴巴，领口和袖口还沾着林城特有的黑煤灰，在干净整洁的医院里显得格格不入。
“明远，坐会儿吧。”
岳父林振东坐在长椅上，手里捏着一份报纸，虽然面上看着镇定，但那报纸半天都没翻过一页，“你这么转来转去的，我头都被你转晕了。”
“爸，我不累。”
李明远声音沙哑，眼睛死死盯着那盏红色的“手术中”指示灯。
他在吕州斗赵瑞龙、在金山修路时，从未象现在这样心慌过。手里握着几百万人的生计，他觉得那是责任；但这扇门里，是他的命。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哇——！”
一声嘹亮的啼哭，象一道刺破乌云的金光，瞬间击穿了沉闷的走廊。
李明远浑身一震，双腿竟有些发软。他猛地直起身子，冲到了门口。
门开了，护士抱着一个粉色的襁保走了出来，眉眼弯弯：
“恭喜！是个男孩，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李明远颤斗着伸出手，想要接过孩子，却又猛地缩了回去。他看了看自己满是灰尘的手和衣服，有些局促地在裤子上蹭了蹭：
“我……我身上脏，别熏着孩子。”
那一刻，这位正厅级市长，卑微得象个犯错的小学生。
……
两个小时后，特需病房。
麻药劲刚过，林婉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但眼神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摇篮里，那个皱皱巴巴的小家伙正闭着眼睛呼呼大睡，小嘴时不时咂吧一下。
李明远已经去卫生间草草洗了把脸，脱掉了那件脏衬衫，只穿着件背心坐在床边。他紧紧握着林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眼框通红。
“老婆，受罪了。”
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了这一句干巴巴的话。
“傻样。”
林婉虚弱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有些扎手的胡茬，“看到儿子了吗？象谁？”
“象你，鼻子挺，好看。”李明远咧嘴一笑，傻气十足。
接下来的几天，林城市委的人惊奇地发现，那位这就是“工作狂”的李市长失联了。
李明远请了一周的年假。
他没有回那个灰蒙蒙的林城，而是把自己关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当起了全职陪护。
事实证明，治理一个城市，并没有比伺候一个婴儿容易多少。
“哎呀！不对不对！尿不湿反了！”
母亲王秀英看着手忙脚乱的李明远，急得直拍大腿，“这贴纸在后面！平时在电视上看你讲话一套一套的，怎么连个屁股都擦不好？”
李明远满头大汗，手里拿着那片薄薄的尿不湿，比拿着省委的红头文档还要紧张。他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提着儿子的腿，生怕稍微用力就把那脆弱的小骨头给弄折了。
“妈，这……这玩意儿也没个说明书啊。这腿太软了，我不敢使劲。”
李明远一脸无辜，求助似地看向林婉。
林婉靠在床头，一边喝着保温桶里的鸡汤，一边笑得伤口疼：
“李市长，要不您还是去指挥千军万马吧。这精细活儿，您真没天赋。”
“不行，我得学。
李明远一脸倔强，那股子在官场上不服输的劲头又上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重新调整姿势，终于把尿不湿给穿正了。看着儿子舒服地蹬了蹬腿，没有哭闹，李明远长舒一口气，露出了一副比签了十亿大单还要骄傲的表情。
“看！这不就好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
午后的阳光洒进病房，金色的尘埃在光束中跳舞。
孩子睡熟了，岳母回家做饭去了。
李明远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水果刀，正在给林婉削苹果。那一长条苹果皮垂下来，竟然没有断。
“明远。”林婉看着他，轻声唤道，“名字定了吗？”
“定了。”
李明远停下手中的刀，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妻子，目光落在摇篮里那个小小的生命上。
他想起了林城那干涸的河床，想起了那漫天的煤灰，想起了那座缺水、缺绿、更缺希望的城市。
“就叫李泽吧。”
他轻声说道，“泽被万物，润泽一方。五行缺水，林城也缺水。希望他以后能象水一样，清澈，却有力量。”
“李泽……”林婉念了两遍，点了点头，“好听。不过，你确定不叫李林？纪念一下你奋斗的地方？”
“不敢叫。”
李明远苦笑一声，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色：
“婉儿，你知道吗？那天我从矿区往回赶，车窗都不敢开。林城太脏了，太灰了。我不想让儿子的名字里带着那股煤渣味。”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儿子那粉嫩的脸颊，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抱着他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不能让他以后长大了，指着那一堆煤矸石山叫家乡。我要给他修一个大大的公园，要有水，有草地，有白鹭。”
“等他会走路的时候，我要牵着他在林城的湖边散步，不用戴口罩，不用担心白衣服变黑。”
林婉看着丈夫。
她发现，此刻的李明远，眼里少了几分在官场上的杀伐算计，多了一分父亲的温情与责任。
这分温情，或许才是他未来在林城披荆斩棘、得罪无数既得利益者也要推行环保的最大动力。
“我相信你。”
林婉握住他的手，眼神坚定，“去吧，李市长。家里有我，你只管去把那个‘大公园’修好。等修好了，我们娘俩去给你剪彩。”
……
一周的假期结束了。
清晨，李明远穿上了熨烫平整的深色西装，重新打好了领带，恢复了一丝不苟的官员形象。
他在摇篮前站了很久，最后在儿子额头上轻轻一吻。
“儿子，爸爸去给你‘打扫卫生’了。”
走出医院大门。
早晨的阳光有些刺眼。路边停着两辆车，一辆是李明远的奥迪公务车，另一辆是王大路的黑色奔驰。
李明远的秘书小张早已等侯多时，见领导出来，连忙快步上前拉开车门，接过行李。
王大路也站在车旁，他没有象往常那样嬉皮笑脸，而是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大路哥，回林城吧。”
李明远走到王大路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
“资金和工程队要随时待命。这次是硬仗，别掉链子。”
“放心。”王大路言简意赅，“只要政策落地，致远集团的推土机马上进场。”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自生。随即，王大路转身上了自己的奔驰车。
李明远弯腰钻进奥迪车的后座。
随着车门沉闷的关闭声，那个笨拙温情的父亲被留在了身后的医院里，取而代之的，是那位目光如炬、杀伐决断的林城市长。
车子激活，平稳地导入车流。
李明远摇落车窗，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并没有看副驾驶的秘书，而是看着前方，沉声下令：
“小张，通知市政府秘书长，还有国土、规划、环保三局的一把手。”
“明天上午九点，召开月亮湾矿区生态治理专题会。”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冷意：
“告诉他们，这次会议没有‘讨论’，只有‘执行’。谁敢在环保问题上给我掉链子，我就摘了谁的帽子！”
“是！”秘书小张心里一凛，连忙掏出笔记本飞快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