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初夏,汉东省北部的林城市,并没有迎来属于这个季节的郁郁葱葱。
黑色的奥迪车驶出高速收费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灰蒙蒙。
这里的空气里似乎永远漂浮着肉眼可见的煤灰颗粒,混合着二氧化硫的刺鼻味道,直往人的肺管子里钻。路边的
树叶片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黑垢,象是披了一件脏兮兮的盔甲。
“李市长,这就是林城了。”
前来高速口迎接的市政府秘书长,递过来一条湿毛巾,脸上带着几分尴尬和苦涩:
“这几天风向不好,矿区的灰都刮进城里了。您……多包函。”
李明远接过毛巾,擦了擦脸,雪白的毛巾瞬间印上了一层黑黄的痕迹。
他通过车窗,看着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
低矮破旧的棚户区连绵成片,行人们穿着灰暗的衣服行色匆匆,眼神麻木。这里没有吕州新区的车水马龙,也没
京州的繁华喧嚣,只有一种资源被掏空后的死寂与荒凉。
“不需要包函。”
李明远扔下毛巾,声音平静却有力:
“既然组织派我来,我就没打算来享福。走,先去市政府。”
……
林城市政府大楼。
这是一栋建于八十年代的老楼,墙皮斑驳脱落,走廊里的灯光昏暗。
会议室里,李明远召开了履新后的第一次市长办公会。
摆在他面前的,不是鲜花,而是一堆令人绝望的数据。
“李市长,家底都在这儿了。”
财政局长愁眉苦脸地汇报道:
“前任班子留下的窟窿太大,财政帐面上只剩下不到三百万。下个月全市教师和公务员的工资还有一千多万的缺口。另外,几大国有煤矿濒临破产,两万多名下岗矿工的安置费还没着落……”
“还有治安问题。”公安局长补充道,“因为矿区争夺资源,械斗频发,警力严重不足。”
没钱,没资源,没人心。
这就是李达康极力推荐给他的“大舞台”。在任何人眼里,这都是一个足以埋葬政治前途的火坑。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偷偷打量着这位全省最年轻的正厅级市长,等着看他露怯,或者发火。
然而,李明远只是合上了文档夹。
“困难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伸手在窗台上抹了一把,指尖染黑。
他看着窗外那座灰色的城市,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各位,林城的煤是挖完了,但林城的地还在,人还在。”
李明远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视全场: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今天的会就到这儿,明天我不听汇报,不坐办公室。我要去月亮湾矿区看看。”
……
次日,月亮湾采煤塌陷区。
烈日当空,毒辣地烤着这片黑色的废土。
这里曾是林城最大的煤矿,如今却成了城市最大的伤疤。因为地下被掏空,地表大面积塌陷,形成了数千亩的积水坑,周围是寸草不生的煤矸石山,风一吹,黑尘漫天。
李明远戴着安全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废墟上。
跟在他身后的王大路,看着这荒凉的景象,眉头紧锁。
“明远,你没开玩笑吧?”
王大路踢开脚边的一块煤渣,压低声音说道:“你让我把致远集团的主力资金都投到这儿来?这地方鸟不拉屎,连路都没有,盖了房子卖给鬼啊?”
“大路哥,你只看到了坑,我看到的是湖。”
李明远指着眼前那片泛着黑水的塌陷坑,眼中闪铄着重生者独有的笃定:
“这里距离市中心只有五公里。只要我们把水治理好,把煤山变成绿地,这里就是林城的‘西湖’。”
“我们要在这里,建一座国家级的城市湿地公园!”
李明远张开双臂,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景象:
“生态修复之后,周边的地价会翻十倍。到时候,这里将是林城唯一的富人区,也是城市的新中心。这个生意,你做不做?”
王大路愣住了。
他看着李明远坚毅的侧脸,想起了当年在金山修路、在吕州建广场的奇迹。
“行!”王大路咬了咬牙,“既然你说它是金山,那我就当它是金山!这活儿,致远接了!”
就在两人描绘宏伟蓝图的时候,李明远的秘书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红色的保密手机。
“市长!急电!是……是省城打来的!”
秘书脸色煞白,显然是被电话里焦急的语气吓到了。
李明远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他在林城没日没夜地跑了一个月,心里最挂念的,就是远在省城待产的妻子。算算日子,离预产期还有一周。
他一把抓过电话,声音有些发紧:“妈,是我,明远。”
“明远!快回来!”
电话那头,母亲王秀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斗和哭腔,背景里是一片嘈杂的急救声:
“婉儿……婉儿羊水破了!我们要进产房了!医生说有点早产迹象,情况不太稳,你快点啊!”
轰——!
李明远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出现了一片空白。
所有的宏伟蓝图、所有的政绩抱负,在这一秒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在官场上可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此刻,他只是一个即将迎来新生命的父亲,一个没能陪在妻子身边的丈夫。
“我马上回!让医生用最好的药!等我!”
挂断电话,李明远的手都在微微颤斗。
他把手里的规划图往王大路怀里一塞,甚至来不及和随行的干部们解释,转身就往路边的越野车狂奔。
“市长!下午还要去矿务局……”秘书在后面喊。
“推了!全都推了!天大的事也给我推了!”
李明远拉开车门,对着司机吼道,眼睛通红:
“回省城!上高速!开警灯!给我用最快的速度开回去!出了事我担着!!”
黑色的越野车发出一声咆哮,卷起漫天的煤灰,象一头疯了的野兽,冲向了通往省城的高速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