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深秋,吕州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不知道是因为季节的萧瑟,还是因为南郊那片绵延数公里、死气沉沉的“大学城”废墟。
半年前,这里还是彩旗飘扬、机器轰鸣的热土,号称要打造“亚洲最大的科教中心”。
半年后,随着国家宏观调控的铁拳落下,银根收紧,这里只剩下了一片触目惊心的钢筋水泥骨架。生锈的塔吊像枯死的树干一样直指苍穹,寒风穿过空洞的楼板,发出呜呜的怪叫。
“这就是李达康的政绩?”
刚从北京党校结业归来的李明远 ,站在满是杂草的工地上,脚下踢到了一块废弃的安全帽。
身后的王大路叹了口气:
“明远,幸亏听了你的‘锦囊’。这半年,吕州有一半的开发商陷进去了。银行断贷,高校不愿搬迁,施工队天天去市政府堵门讨薪。李达康现在的日子,是在火炉上烤啊。”
“烤一烤也好。”
李明远看着远处那块被围墙圈起来、至今未动一铲土的荒地——那是赵瑞龙拿下的“内核商业配套区”。
“不让他疼一次,他永远觉得gdp能解决一切问题。”
……
市政府,市长办公室。
李达康坐在办公桌后,头发乱糟糟的,眼袋深重,那是长期失眠的印记。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满屋子的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明远,你回来了。”
看到李明远进来,李达康的声音有些沙哑 。
“党校学习怎么样?”
“还行,学了些理论。”
李明远神色平静,直奔主题:“市长,您这么急叫我回来,是为了大学城的事吧?”
李达康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他是个极其骄傲的人,让他向当初的反对者低头认错,比杀了他还难受。
“明远啊,实不相瞒,局面……有点失控了。”
李达康叹了口气,指着墙上的规划图:
“银行停贷了,几家开发商资金链断裂跑路了。现在大学城就是个烂摊子,每天都有人来要帐。市财政已经垫不起了。”
说到这,李达康抬起头,目光热切地看着李明远:
“致远集团现在的现金流很充裕。你看……能不能让大路出面,接盘一部分项目?把这个局做活?”
李明远心中冷笑。
这就是李达康,用人的时候你是干将,背锅的时候你是冤大头。烂尾楼这种毒资产,谁接谁死。
“市长,致远集团是民企,也要对股东负责。”
李明远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留一丝馀地:
“几十亿的窟窿,致远填进去连个响声都听不见。这个忙,我帮不了。”
李达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刚要发火,却见李明远话锋一转:
“不过,钱我出不了,但我有个‘不花钱’的办法,能帮您解套。”
“什么办法?”李达康眼睛一亮。
李明远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戳在那块最大的空白局域上——那是赵瑞龙的“惠龙置业”圈占的两千亩内核地块。
“收地。”
李明远吐出两个字,字字如刀:
“根据《土地管理法》,取得土地使用权后,满两年未动工开发的,政府有权无偿收回土地使用权。”
“赵瑞龙拿这块地已经整整两年了。他囤地不建,坐等升值,甚至以此为抵押套取银行资金。现在大学城烂尾,他负有主要责任!”
“收回这块地,重新挂牌出让,或者变更土地性质搞工业园。这一进一出,几十亿的资产就盘活了!”
李达康愣住了。
他死死盯着李明远,象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年轻人。
“收赵瑞龙的地?明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是赵省长的儿子!你这是要让我彻底得罪赵家?”
“市长,您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李明远转过身,双手撑在办公桌上,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逼视着李达康:
“如果不收地,大学城就是死局。几十亿的债务违约,上万民工的工资拖欠,这个雷一旦爆了,省委问责下来,您得赵省长是会保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还是保您这个‘无能’的市长?”
“断臂求生,尚有一线生机;优柔寡断,那就是政治自杀。”
李达康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在权衡。
一边是赵立春的怒火,一边是自己的乌纱帽和政治抱负。
对于李达康这种“政治动物”来说,答案其实只有一个。
只要是为了政绩,为了保住位置,别说赵瑞龙,就是亲爹他也敢动!
“好!”
李达康猛地一拍桌子,眼中的尤豫变成了狠戾:
“他赵瑞龙占着茅坑不拉屎,搞得我不上不下!我不收他的地,我就得下台!收!依法收回!我看谁敢说个不字!”
……
三天后,惠龙置业吕州分公司。
一张盖着吕州市国土局大印的《闲置土地收回决定书》,贴在了公司的大门上。
同时,国土执法队开着铲车,直接推倒了赵瑞龙圈地的围墙。
消息传回省城,赵瑞龙气得砸烂了整个办公室。
他没想到,李明远刚回来就给了他这么一记绝杀。更没想到,动手的竟然是他一直觉得“好忽悠”的李达康。
他去找赵立春告状:李达康不讲情面,要把他在吕州的根基给刨了。
但这一次,赵立春并没有象往常那样拿起电话训斥下属,而是看着案头那份李达康连夜呈上来的《关于吕州债务风险预警及闲置土地处置的紧急汇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李达康这招很高明。
他在报告里没有提半个字的“赵瑞龙”,通篇都在讲财政窟窿、讲债务违约的风险、讲“为了维护省委省政府的形象,必须断臂求生”。
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壮,仿佛他收这块地,全是替省长分忧。
赵立春摘下花镜,揉了揉眉心。他太了解李达康了,这是一把虽有遐疵、但极其好用的“开山斧”。
如果因为这点生意上的事处分了李达康,不仅会寒了下面干将的心,更会让吕州的烂摊子彻底失去控制。一旦债务爆雷,那才是动摇他赵家班根基的大事。
“钱没了可以再赚,但如果为了这点钱让局面失控,那就是因小失大。”
赵立春瞥了一眼还在喋喋不休的儿子,眼神骤然变冷:
“行了!还嫌不够丢人吗?自己在吕州搞出那么大窟窿,还要李达康给你擦屁股!这块地,收了就收了!”
……
吕州大学城,原赵瑞龙地块。
李明远陪着李达康视察。
看着被收回的大片土地,李达康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得罪了人,但财政危机暂时缓解了。
“明远啊,地是收回来了,但接下来干什么?继续盖楼肯定是不行了。”李达康有些迷茫。
“市长,我在北京党校期间,接触了不少中关村的企业。”
李明远指着这片空地,描绘出了他真正的蓝图:
“房地产的时代暂时过去了(吕州),但 高科技产业的时代刚开始。我们把这里改名为‘吕州数字经济产业园’,引入软件、电子、互联网企业。把大学城的空置楼房变成写字楼和人才公寓。”
“我们不卖地了,我们收税 。”
李达康看着李明远,眼神复杂。
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跟不上这个年轻人的思路了。但他有一种直觉——只要跟着李明远走,他的gdp不仅能保住,还能更有质量。
“行,听你的!”李达康大手一挥,“这个产业园,你来挂帅!”
秋风卷起落叶,但也吹散了笼罩在吕州上空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