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的伦敦,冬日的寒意已经深入骨髓。
宋雨晴裹紧深灰色的羊毛大衣,快步走向“未来视野”艺术基金会所在的办公楼。清晨七点半,天色还是暗沉的,街道两侧的煤气灯发出昏黄的光,在湿冷的空气中晕开朦胧的光圈。
这是她实习的第二周。
基金会的工作节奏比她想象中更快。策展与项目开发部一共八个人,除了总监艾米丽和高级策展人戴维,其余都是像她一样的年轻策展人或研究员。每个人手头都同时跟进两三个项目,会议、调研、写方案、见艺术家,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宋雨晴喜欢这种忙碌。
每天早上她第一个到办公室,煮一壶咖啡,然后在自己的工位上开始一天的工作。她的主要任务是协助戴维跟进一个即将在春季启动的亚洲青年艺术家驻留项目,负责前期调研和艺术家联络。
九点整,同事们陆续到来。办公室里的气氛轻松而专业,大家互相打招呼,交流各自项目的进展。
“宋,早。”戴维端着咖啡杯走到她工位旁,“昨天发给你的那份艺术家名单,筛选得怎么样了?”
宋雨晴调出电脑上的文档:“初步筛选了十五位,都是过去三年在亚洲有重要个展或群展记录的。我按创作媒介和主题做了分类,每个人的代表作和艺术陈述也整理好了。”
戴维俯身看着屏幕,满意地点头:“效率很高。下午项目会,你来做这部分汇报。”
“好的。”宋雨晴记下日程。
“对了,”戴维想起什么,“周下午会来办公室,他负责这个项目的学术支持部分。你们可以先沟通一下。”
周指的是周景文。宋雨晴知道这个人——比她早两届的校友,本科在剑桥读艺术史,硕士在纽约学策展,现在是独立策展人和评论人,在圈内小有名气。基金会这次特意邀请他作为项目的学术顾问。
她点点头:“明白了。”
下午两点,项目会议准时开始。椭圆形的会议室里坐了六七个人,艾米丽坐在主位,戴维坐在她左侧,宋雨晴坐在戴维旁边。
会议进行到一半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年轻男人走进来。他穿着深蓝色的粗呢西装外套,里面是浅灰色的高领毛衣,身形修长挺拔。头发剪得很短,五官清俊,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皮质公文包。
“抱歉,路上堵车。”他的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周,你来了。”艾米丽朝他点点头,“正好在讨论驻留项目的艺术家筛选。坐吧。”
周景文在会议桌另一侧的空位坐下,正好与宋雨晴相对。他放下公文包,抬头时目光与她相遇,礼貌地微笑点头。
宋雨晴也微微颔首回应。
会议继续。轮到宋雨晴汇报时,她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打开准备好的演示文稿,开始介绍筛选标准和初步名单。
“我们主要从三个维度进行筛选:一是艺术家的创作成熟度,以展览记录和学术评价为依据;二是作品的实验性和跨文化对话潜力;三是艺术家本人对驻留项目的理解和期待”
她讲得很流畅,逻辑清晰,数据扎实。讲到某位韩国影像艺术家时,她调出了一段作品片段;讲到一位日本装置艺术家时,她展示了作品在不同展览现场的照片。
周景文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什么。当宋雨晴讲到一位中国年轻画家时,他抬起头,目光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作品图片。
汇报结束,艾米丽看向周景文:“周,你有什么看法?”
周景文合上笔记本,推了推眼镜:“宋小姐的筛选工作做得很扎实。不过我注意到名单里缺少从事数字艺术或新媒体创作的艺术家。考虑到项目主题是‘传统与当代的对话’,或许可以加入一两位在这个领域有探索的艺术家,能提供不同的视角。”
他的语气平和,不是批评,而是建设性意见。
宋雨晴点头:“谢谢您的建议。我原本考虑过几位数字艺术家,但担心他们的作品在驻留期间的技术实现难度。不过您说得对,多样性很重要,我会再补充一两位。”
“技术问题可以和基金会技术部门协商解决。”戴维插话,“宋,你这周把补充名单做出来。”
“好的。”宋雨晴记下。
会议结束后,大家陆续离开会议室。周景文走到宋雨晴身边:“宋小姐,刚才的汇报很精彩。资料收集得很全面。”
“谢谢。”宋雨晴礼貌回应,“叫我宋雨晴就好。周先生对数字艺术的建议很有启发性。”
“叫我景文吧。”他微笑,“我也是刚到伦敦不久,对这边的情况还在熟悉。听说你是在读硕士?”
“对,在艺术学院学策展和艺术管理。”
“很好的学校。”周景文点头,“我有个朋友也在那里任教。你刚才提到的那个中国画家,我去年在深圳双年展上看过他的作品,确实很有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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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出会议室。经过咖啡机时,周景文问:“要咖啡吗?”
“我自己来就好。”宋雨晴拿起自己的杯子。
“那我就不客气了。”周景文接了一杯黑咖啡,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下午还要去泰特现代美术馆看一个新展,需要咖啡因支撑。”
“是那个‘边界与过渡’的展吗?”宋雨晴问。
“你也知道?”周景文有些意外。
“看过预告,一直想去还没时间。”宋雨晴实话实说,“实习加上课,时间排得太满。”
周景文看了看表:“如果感兴趣,周五下午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我和策展人认识,可以安排一个简短的导览。”
这个邀请来得突然。宋雨晴顿了顿,礼貌地婉拒:“谢谢,不过周五下午我有课。”
“那真遗憾。”周景文没有坚持,“下次有机会吧。”
回到工位后,宋雨晴没有多想。工作中遇到同行互相交流观展心得很正常,周景文的邀请也许只是礼节性的。
但接下来的一周,类似的情况又发生了两次。
一次是周二中午,在基金会楼下的咖啡馆。宋雨晴正独自吃三明治看资料,周景文端着餐盘走过来:“介意我坐这里吗?”
“请坐。”宋雨晴挪了挪桌上的资料。
两人聊了会儿工作,周景文很自然地谈到自己最近的写作计划——他正在为一家艺术杂志撰写关于亚洲当代艺术市场全球化的系列文章。
“我采访了几位画廊主和收藏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周景文说,“西方市场对中国当代艺术的接受,往往带着某种‘东方想象’的滤镜。艺术家们一方面要面对这种误读,另一方面又要利用这种误读打开市场。很矛盾,但也很有研究价值。”
这个话题恰好触动了宋雨晴的兴趣。她放下手中的三明治,认真地说:“我在期末论文里也讨论过类似的问题。文化转译过程中的创造性误读,有时候反而能催生新的艺术语言。”
“你写过这方面的论文?”周景文眼睛一亮,“方便给我看看吗?我最近在写的文章正好缺一些学术层面的支撑。”
宋雨晴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我回去发你。”
“太好了。”周景文笑容真诚,“作为交换,我可以把采访的原始录音整理稿发你,也许对你的研究有帮助。”
另一次是周五下班后。宋雨晴正准备离开,周景文从办公室出来:“回家吗?我也往那个方向,可以一起走到地铁站。”
伦敦冬天天黑得早,路上确实不太安全。宋雨晴没有拒绝:“好。”
两人并肩走在湿冷的街道上。路灯已经亮起,在石板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在伦敦还习惯吗?”周景文问。
“还行,就是天气不太适应。”宋雨晴实话实说,“总是下雨。”
“我刚来时也不习惯。”周景文说,“不过待久了发现,这种天气很适合待在室内看书、写作。你呢?除了学习工作,平时有什么爱好?”
“没什么特别的,看看展,看看书。”宋雨晴说,“时间不够用。”
“看得出来你很拼。”周景文侧头看她,“我注意到你总是最早到办公室,最晚离开。”
宋雨晴笑了笑:“基础差,只能多花时间。”
“你太谦虚了。”周景文摇头,“艾米丽很少夸人,但她私下跟我说过,你做事很扎实,思考也深入。这在年轻策展人里很难得。”
这话说得直接,宋雨晴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地铁站到了。周景文停下脚步,看着她:“周末有什么计划吗?”
“在家看书,准备下周的课。”宋雨晴说。
“如果改变主意想去看展,随时联系我。”周景文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
宋雨晴接过名片,点点头:“好,谢谢。”
地铁来了,两人上了不同的方向。
回去的路上,宋雨晴握着那张名片,心里有些复杂。周景文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工作上频繁接触,主动分享资源,邀请看展,询问私人生活,赞美她的能力。
这不是普通的同事或同行交流。
她不是未经世事的少女,能感受到那种温和但明确的追求信号。
平心而论,周景文条件很好。三十岁左右就在圈内站稳脚跟,家境据说也不错——她听戴维提过,周家在国内做文化产业,背景深厚。本人有才华,待人接物也得体,没有一般富家子弟的骄矜。
更重要的是,他欣赏她的专业能力,不是把她当作需要照顾的女性,而是平等的同行。
如果是一年前的自己,面对这样的追求,或许会心动,或许会犹豫。
但现在,她的心很平静。
回到公寓,她将名片放进书桌抽屉里,没有存他的号码。然后打开电脑,开始写下周要交的作业。
周末两天,她真的在家看书。周日下午,手机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我是周景文。博物馆看一个中国丝绸展,想起你可能会感兴趣。展期到三月。”
,!
礼貌,不逾矩,但保持了联系。
宋雨晴看着短信,思考了片刻,回复:“谢谢告知。有机会会去看。”
没有说“一起去”,也没有完全拒绝。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学业、实习、未来的职业规划,已经占据了全部精力。感情不是当下生活的必需品,更不是急于填补空虚的替代品。
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匆忙开始的感情很难有好结果。她需要时间真正整理好过去,需要先成为完整的自己,才能以健康的心态去迎接另一个人。
周一上班时,周景文果然在办公室。见到她,很自然地打招呼:“早。周末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看了些书。”宋雨晴礼貌回应。
“那很好。”周景文微笑,“对了,你发给我的论文我看了,写得非常深入。有几个观点对我启发很大,不介意的话我想引用到文章里,会注明出处。”
“你随意。”宋雨晴说,“能对你有帮助就好。”
“当然有帮助。”周景文认真地说,“雨晴,你真的很优秀。不只是勤奋,是真的有想法。”
这个称呼让宋雨晴微微一愣。但她没有纠正,只是说:“谢谢。我要去准备会议资料了。”
“好,你先忙。”
转身走向工位时,宋雨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
午休时,她独自去楼下的公园散步。冬日的阳光很淡,草坪枯黄,树木光秃。她坐在长椅上,看着几个孩子在远处玩耍。
手机震动,是周景文发来的信息:“公园北门有家不错的汤品店,推荐他们的南瓜汤。天气冷,喝点热的暖身。”
很体贴,但不过分热情。
宋雨晴回复:“谢谢推荐。”
她没有去那家店,而是去了自己常去的三明治店。
回到办公室时,周景文正在和戴维讨论工作。见她进来,他抬头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周景文依然保持着适度的接触——工作上的交流,偶尔分享有用的资料或展览信息,但没有再发出明确的邀约。
周五下班前,他在电梯口遇到宋雨晴。
“周末愉快。”他说。
“你也是。”宋雨晴点头。
电梯来了,两人一起走进去。密闭的空间里很安静,能听到电梯运行的轻微声响。
“雨晴,”周景文忽然开口,声音温和,“我知道你现在很忙,重心都在学业和事业上。我没有要打扰你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欣赏你。不只是专业能力,还有你整个人那种沉静专注的气质。”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不用有压力,也不用急着回应什么。我们可以先从朋友做起,慢慢了解。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随时可以告诉我。”
话说得很坦诚,也很尊重。
宋雨晴看着电梯门上倒映的模糊人影,沉默了几秒,然后轻声说:“景文,谢谢你的欣赏。但我现在确实需要时间——整理好自己,想清楚未来。所以,可能暂时没有办法回应你的期待。”
“我明白。”周景文点头,“那就按你的节奏来。我们还是同事,是同行,可以正常交流工作。我不会给你压力。”
电梯到达一层,门开了。
“再见。”周景文说。
“再见。”宋雨晴走出电梯。
寒风扑面而来,她裹紧大衣,走向地铁站。心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清晰的确定感——
她学会了谨慎开始一段感情,更学会了珍惜自己当下的状态。不急着寻找归宿,不害怕孤独,不把自我价值寄托在别人的认可上。
这样的自己,很好。
而那个愿意尊重她节奏的人,也许值得在未来某个合适的时机,重新认识。但绝不是现在。
现在,她只需要专注地走自己的路,一步一个脚印,踏实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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