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妻”招牌在夜市稳稳立住后的第三天傍晚,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带着深重的寒意,淅淅沥沥地笼罩了城市。
雨不算大,却足够劝退许多怕麻烦的食客。往日里排成长龙的摊位前,今晚只稀稀拉拉地站了七八个打着伞、或戴着斗笠的熟客,在昏黄灯光和雨丝交织成的迷蒙光晕中,耐心等待着那碗能驱散寒意的辣肉面。
林晚月将煤油炉往棚子底下挪了挪,避免雨水溅入锅中。雨水敲打着临时支起的油布棚顶,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啪嗒声,与锅中面汤翻滚的咕嘟声交织在一起,反倒衬得这雨夜有种异样的宁静。
她喜欢这样的夜晚。人少,清静,让她能稍微喘口气,不必像打仗一样绷紧每一根神经。她一边照看着炉火,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几天攒下的钱,距离租下一个哪怕是最小门面的目标,还有多远。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老式上海牌轿车,带着与这嘈杂夜市格格不入的沉稳气势,缓缓停在了夜市入口的路边。车轮碾过积水,发出轻微的声响。
车门打开,一把黑色的雨伞率先撑开,然后,一个穿着藏蓝色毛料中山装、身形挺拔的男人迈步下车。正是顾明宇。
他显然精心打扮过,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种刻意调整过的、混合着担忧与深情的复杂神色。他手里依旧拎着一个精致的点心盒子,另一只手稳稳地举着伞,目光在雨夜中搜寻着,很快便锁定了那个在油布棚下忙碌的纤细身影。
看到林晚月摊位前那远不如往日的“盛况”,顾明宇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看来,他之前让人散布的些关于“辣妻”摊子卫生有问题、被工商盯上的谣言,还是起了些作用。再加上这场雨,更是天助他也。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举着伞,步履从容地穿过略显冷清的街道,朝着林晚月的摊位走去。
皮鞋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在这相对安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排队的几个熟客和旁边摊位的摊主都注意到了这个气质不凡的不速之客,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林晚月正低头给一位客人捞面,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抬头。
当看清来人是顾明宇时,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多给他一分,只是如同看到任何一个普通路人一般,目光平淡地扫过,便重新低下头,将捞好的面条倒入碗中,浇上辣臊,动作流畅自然。
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视,比任何愤怒的斥责和冰冷的拒绝,都更让顾明宇感到难堪和……惊愕。
他预想过林晚月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愤怒的驱赶,委屈的哭诉,甚至是歇斯底里的控诉——他都准备好了对应的说辞和姿态。唯独没有料到的,是这种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般的彻底漠视!
这比他上次来时她那带着恨意的“滚”字,更加让他心底发寒!
他僵在原地,举着伞的手微微收紧,脸上那精心准备好的表情,出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裂痕。
“晚月……”他压下心中的不适,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关切和温柔,上前几步,走到摊位前,“下雨了,天气这么冷,你怎么还在出摊?看看,都没什么客人了。”
他将手里的点心盒子放在摊子干燥的一角,语气带着心疼:“我给你带了点稻香村的点心,你最爱吃的枣泥糕。别摆摊了,跟我回去吧,这种苦不是你该受的。”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地,带着居高临下的“关怀”和对她当下处境的否定。
林晚月依旧没有看他,也没有去看那盒点心。她将做好的面递给客人,收钱,找零,然后拿起抹布,开始擦拭溅到桌子上的雨水和油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扫向顾明宇。
顾明宇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他感受到周围那些食客和摊主投来的、带着打量和些许嘲弄的目光,仿佛他成了一个正在上演独角戏的小丑。
一股邪火蹭地窜上他的心头。他顾明宇何时受过这种待遇?尤其是在林晚月面前!这个曾经对他百依百顺、满眼都是他的女人!
“林晚月!”他的语气不由得加重了几分,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林晚月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他。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恨意,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那双清澈的杏眼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如同两口废弃多年的古井,不起丝毫波澜。
这种眼神,让顾明宇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林晚月!记忆中的她,眼神或是羞涩,或是爱慕,或是偶尔的小脾气,但绝不是这种……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包括他顾明宇在内,都如同蝼蚁尘埃般的漠然!
这真的是林晚月吗?不过是短短一两个月不见,她怎么会产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额角那道伤疤……难道真的磕坏了脑子?
就在顾明宇被这陌生的眼神震慑住,心神摇曳之际,林晚月开口了。
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平静,没有一丝起伏,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刮在顾明宇的耳膜上:
“这位同志,你要吃面吗?”她指了指旁边写着的价目牌,“两毛五一碗,粮票二两。不吃的话,请不要影响我做生意。”
同……同志?
顾明宇瞳孔骤缩,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叫他“同志”?用这种对待完全陌生人的、客气而疏离的称呼?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羞辱感,如同冰水混合着烈火,瞬间席卷了他!让他那张还算英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精彩纷呈。
“林晚月!你……”他气得几乎要失态,上前一步,想去抓林晚月的手腕。
“手,拿开。”
一个略带慵懒,却透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周建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摊位旁,他手里也拿着一把伞,身上那件时髦的花衬衫外套了件皮夹克,嘴角叼着烟,眼神带着几分戏谑和警告,落在顾明宇那只伸出的手上。
顾明宇的手僵在半空,转头看向周建军,眉头紧皱:“你是谁?我们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我是谁不重要。”周建军吐出一个烟圈,慢悠悠地走到林晚月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姿态自然而熟稔,“重要的是,这摊子,是我妹子罩着的。谁想在这儿撒野,得先问问我周建军同不同意。”
他这话说得痞气十足,却带着一股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悍勇。
顾明宇看着并肩站在一起的两人,男的流里流气却明显不好惹,女的冷若冰霜视他如无物,一种被孤立、被排斥、被彻底排除在她世界之外的强烈感觉,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死死地盯着林晚月,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过去的痕迹,找到一丝属于“林晚月”的软弱或熟悉。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陌生,只有冰冷,只有一种让他感到心悸的、脱胎换骨般的沉静与强大。
这不再是那个他可以轻易拿捏、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林家大小姐了。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顾明宇的心上,带来一阵剧烈的、名为“失控”的惊骇!
他之前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优越感、所有以为能将她重新掌控的信心,在这一刻,在这双冰冷平静的眼睛注视下,土崩瓦解!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眼前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林晚月!而是某个从地狱归来的、占据了她皮囊的复仇魂灵!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湿冷和辣肉面独有的暖香。
对峙的三人,构成了雨夜中一幅诡异而紧张的画面。
顾明宇的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耐心,也或许是无法再承受林晚月那洞穿一切般的目光,他猛地收回手,狠狠地瞪了周建军一眼,又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惊骇、不甘和一丝恐惧的眼神,最后看了林晚月一眼。
“林晚月,你会后悔的!”他撂下这句苍白无力的狠话,转身,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快步走向那辆黑色的轿车,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轿车发动,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幕之中。
周建军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嗤笑一声,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妈的,什么玩意儿!”他嘀咕了一句,然后转头看向林晚月,脸上又挂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妹子,没事吧?这种小白脸,就是欠收拾!”
林晚月没有回应他的调侃。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顾明宇消失的方向,目光依旧平静,但若仔细看,便能发现那平静之下,深藏着一丝极淡的、如同冰雪消融般的释然。
她知道,顾明宇今天的惊骇,仅仅是个开始。
她这块他以为可以随意搓揉的泥土,已经在他不知不觉间,淬炼成了他最意想不到的、也是最坚硬的顽石。
重逢的惊骇,属于他。
而未来的惊涛骇浪,将由她,亲手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