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宇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池塘的石头,在林晚月看似平静的生活表面,激起了层层涟漪,也搅动了桂花弄这一池原本就并不清澈的春水。
“辣妻”的名声更响了,但随之而来的,不仅是慕名而来的食客,还有更多探究、审视,乃至不怀好意的目光。她不再是那个无人知晓、默默挣扎的外来户,她的摊子,她的人,都成了这条弄堂里新的焦点。
林晚月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氛围的变化。
以前,她去公用水龙头接水,排队的邻居们顶多好奇地看她两眼,或者私下低声议论几句。现在,当她提着水罐走过去时,人群会出现片刻不自然的安静,各种含义不明的目光黏在她身上,等她走远了,那压抑的议论声才会如同蚊蚋般重新响起。
“看见没?就是她!辣妻!”
“啧啧,长得是挺标致,可惜额角破了相……”
“听说昨天有个开小汽车的干部来找她,被她骂跑了!”
“真的假的?她什么来头啊?这么横?”
“谁知道呢……不过她那面是真香,我家那口子昨天吃了,念叨一晚上……”
羡慕其生意火爆的有之,嫉妒其收入颇丰的有之,猜测其神秘来历的有之,当然,也不乏像之前那样,纯粹被辣肉面征服、成了忠实拥趸的。
林晚月对此一概不予理会,只是更加沉默,更加警惕。她每天依旧是天不亮就起床,去菜市场采购最新鲜的猪肉,回来后在棚子里叮叮当当地剁肉、炒制辣臊,然后推着三轮车出摊,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归来。生活规律得像上了发条的钟摆,用近乎刻板的忙碌,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下午,她正在棚子里准备晚上的食材,门外传来了居委会王主任那熟悉而严肃的声音。
“林晚月同志在吗?”
林晚月心里一紧,放下手里的菜刀,擦了擦手,走过去打开门。
王主任依旧穿着那身灰色列宁装,戴着红袖标,表情比平时更加严肃,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戴着红袖标、表情刻板的中年妇女。
“王主任,您找我?”林晚月侧身让开,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对方的来意。是顾明宇找了关系施压?还是黑皮那边使了绊子?
王主任没有立刻进去,只是站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棚子内部。看到擦拭干净的煤油炉、摆放整齐的食材和调料,以及林晚月身上虽然旧却洗得发白的围裙,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丝。
“嗯,例行检查。”王主任语气平淡,迈步走了进来,另外两个妇女也跟着进来,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更加拥挤。
她们仔细检查了棚子的卫生情况,看了看林晚月采购食材的凭证(主要是肉票和对应的收据,粮票部分林晚月含糊其辞说是用全国票换的),又询问了她摆摊的具体情况和收入。
林晚月一一作答,态度恭敬,言辞谨慎,只强调自己是小本经营,糊口饭吃,绝口不提黑市换票和与顾明宇的纠葛。
王主任听完,不置可否,背着手在棚子里踱了两步,忽然停下,看着林晚月,语气意味深长:“林晚月同志,最近上面的政策风向,你应该也听到一些了吧?”
林晚月心中凛然,知道正题来了。她点了点头,谨慎地说:“听……听到一点,好像是说要严厉打击……投机倒把?”
“没错!”王主任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警示的意味,“现在全国都在严打投机倒把活动!任何扰乱市场秩序、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的行为,都是绝不允许的!尤其是私下买卖票证、囤积居奇、欺行霸市这些,更是重点打击对象!”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林晚月,仿佛要看穿她内心所有的秘密。
林晚月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知道,王主任这番话,既是政策宣讲,也是对她的一种警告和敲打。她这个个体摊贩,本身就游走在政策的灰色地带。虽然她手续不全、私下换票证的事情做得隐蔽,但难保不会被人举报。
“主任,我明白。”林晚月低下头,语气更加恳切,“我就是老老实实做点小生意,用的肉和面都是正规渠道买的(部分属实),绝对不敢干那些违法乱纪的事。赚点辛苦钱,也是为了活下去……”
王主任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又想到她之前送来的那包恰到好处的桃酥,以及听说她昨晚果断拒绝那个“干部”纠缠的表现,心里的天平稍稍倾斜了一些。这姑娘,看起来不像是个会惹是生非的。
“嗯,你知道轻重就好。”王主任的语气缓和了些,“现在风声紧,你摆摊的时候更要特别注意,卫生要搞好,价格要公道,不能短斤少两,更不能跟顾客起冲突。要是被人举报了,我们也很难做。”
“是,是,谢谢主任提醒!我一定注意!”林晚月连连保证。
王主任又例行公事地交代了几句要注意防火防盗、搞好邻里关系之类的话,这才带着另外两个妇女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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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王主任,林晚月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腿都有些发软。
严打!
这个词像一块巨石,压在了她的心头。
她之前利用这个风声吓退了黑皮,没想到这么快,这阵风就真的刮到了自己头上。
她的生意,她的立足之本,正建立在危险的边缘。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更加小心了。
然而,麻烦总是接踵而至。
王主任走后没多久,棚子外又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这次的声音带着几分刻薄和刁难。
“哟,这不是我们弄堂里鼎鼎大名的‘辣妻’吗?大白天的关着门,在里面数钱呢?”
林晚月皱起眉头,听出这是住在前面那栋楼里、以嘴碎和爱占小便宜出名的孙寡妇的声音。
她打开门,果然看到孙寡妇叉着腰站在门口,旁边还跟着两个平时跟她关系不错的妇人,三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混合着嫉妒和看好戏的神情。
“孙阿姨,有事吗?”林晚月语气平淡。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孙寡妇撇撇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往棚子里扫,“听说你生意好得不得了,一天能赚这个数?”她伸出两根手指头,暗示二十块。
林晚月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孙阿姨说笑了,小本生意,混口饭吃而已,刨掉本钱,没几个钱。”
“没几个钱?”孙寡妇旁边一个胖妇人尖声笑道,“我看你天天买肉,那肉票怕是都用不完吧?是不是有什么……来路啊?”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意有所指。
这话就相当恶毒了,几乎是在明指林晚月进行投机倒把活动。
林晚月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她知道,这些人是看她赚钱眼红,又欺她是个外来独身女子,想来找茬,或者至少是想占点便宜。
“我的肉票和钱,都是干干净净、辛辛苦苦挣来的。”林晚月的声音也冷了下来,目光直视着孙寡妇,“不劳几位阿姨操心。要是没什么事,我还要准备晚上出摊的东西,就不招待了。”
她说着,就要关门。
“哎哎哎!别急着关门啊!”孙寡妇连忙用脚抵住门,脸上堆起假笑,“你看你,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多辛苦?我们家大壮最近没啥事,力气大,要不让他来给你帮帮忙?也不要你多少工钱,管顿饭就行!”
原来是想塞人过来,要么偷师学艺,要么监视,要么就是想分一杯羹。
林晚月心中厌恶更甚,语气斩钉截铁:“不用了,我一个人忙得过来。孙阿姨的好意我心领了。”
说完,她不再客气,用力关上了门,将孙寡妇那悻悻然的嘟囔声和另外两个妇人的讥笑声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林晚月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王主任代表的是官面上的压力,尚可以小心应对。而像孙寡妇这种邻居的嫉妒和刁难,如同附骨之疽,更加令人烦不胜烦。
她知道,随着她生意越来越好,类似的麻烦只会更多。
她走到那扇充当窗户的塑料布前,看着外面狭窄、潮湿、挤满了各式人等和杂物的弄堂。
这里不是世外桃源,这里就是最真实、最残酷的人间。充满了烟火气,也充满了算计和倾轧。
每个人都在为生存挣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善良与丑恶,温暖与冰冷,在这里交织、碰撞。
赵奶奶看似冷漠,却在她最困难时给了她一碗面,指点了迷津。
王主任看似严厉,却在政策范围内给了她一丝默许的空间。
也有像孙寡妇这样,因为嫉妒而面目可憎的邻居。
这就是众生相。
而她,林晚月,必须在这复杂的众生相中,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杀出一条血路!
她转身,重新拿起那把沉重的菜刀,目光落在砧板上那块肥瘦相间的猪肉上。
“咚!咚!咚!”
富有节奏的剁肉声再次响起,坚定而有力,仿佛在敲打着命运的战鼓。
无论外界暗流如何汹涌,她手中的刀,锅中的辣,就是她最坚实的武器和壁垒。
辣妻之名,不仅要香飘十里,更要在这严打的寒流和邻里的暗礁中,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