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棚子里没有光线,也没有时间。
林晚月是被冻醒的,也是被饿醒的。
潮湿阴冷的空气仿佛能沁入骨髓,身下稻草和破草席提供的微弱暖意早已散尽,四肢百骸都透着僵硬的寒意。胃里空瘪得发疼,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
她蜷缩在坚硬的“床板”上,睁开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几乎完全的黑暗。只有门板缝隙和那块肮脏的塑料布窗户透进来些许灰蒙蒙的天光,提示着黎明的到来。
新的一天。也是她真正独自面对这个冰冷世界的第一天。
挣扎着坐起身,浑身的骨头都在咯吱作响。额角的伤口经过一夜,似乎愈合了一些,但依旧敏感,碰一下就隐隐作痛。她摸索着从行李箱里拿出母亲那件半旧的棉袄裹在身上,才感觉那刺骨的寒意被驱散了些许。
生存。这是眼前最迫切的问题。
她重新清点了一遍自己的全部资产:三十八块七毛钱,三十一斤半全国粮票。
这点钱,像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沙塔,经不起任何风浪。
摆摊卖辣肉面的计划必须尽快提上日程。但在这之前,她需要先解决最基本的温饱,并且,弄到启动资金。
黑市换粮票的念头再次浮现,危险,却可能是最快的方法。
她需要先去探探路。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清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弄堂里已经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公用水龙头前排起了长队,女人们端着痰盂、提着水桶,大声交流着昨夜听到的八卦和今天菜市场的价格。煤球炉子被一个个拎出来,点燃,呛人的煤烟味开始弥漫。孩子们的哭闹声,自行车的铃声,构成了一幅嘈杂而鲜活的市井清晨图景。
林晚月拉高了棉袄的领子,将半张脸埋进去,低着头,混入了排队接水的人群中。
她需要一个容器。昨晚太匆忙,连个喝水的杯子都没有。
排了十几分钟队,轮到她时,她花了一分钱,用一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磕破了边的破陶罐接了一罐冷水。冰凉的罐壁硌着她的手。
端着水罐回到棚子,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冷水,勉强压下了喉咙的干渴,但冰冷的液体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反而激起更强烈的饥饿感。
必须吃东西了。
她揣上钱和粮票,再次走出棚子,朝着昨天早上那个烧饼摊的方向走去。
依旧是二两粮票加五分钱,换了一个粗糙烫手的烧饼。她站在避风的墙角,狼吞虎咽地吃完,感受着那点有限的热量和食物带来的短暂满足。
一个烧饼,无法真正填饱肚子,但至少让她有了走动的力气。
她开始在桂花弄附近漫无目的地转悠,目光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
她在观察,在学习,在寻找这个陌生环境的“规则”。
她看到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用针头线脑、糖果零食换取居民手里的鸡蛋、粮票;她看到几个穿着工装、眼神精明的男人聚在巷口低声交谈,手里似乎捏着票据之类的东西;她看到居委会戴着红袖标的老太太警惕地巡视着,目光如鹰隼……
这里充满了最原始的交易和生存智慧,也布满了看不见的雷区。
她不敢贸然上前打听黑市的事情。她这张生面孔,太过扎眼。
转悠了一上午,腿脚酸麻,除了对环境更熟悉一些,一无所获。饥饿感再次袭来,伴随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难道真的要去碰运气,找那些看起来像“黄牛”的人交易?风险太大了。
她心情沉重地往回走,路过弄堂口那家唯一的、看起来还算正规的杂货铺时,她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铺子不大,货架上摆放着零零散散的商品:肥皂、火柴、酱油、盐、还有用大玻璃瓶装着的糖果和饼干。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头坐在柜台后面打着算盘。
林晚月目光扫过货架,心里快速盘算着。
盐,必须买。一毛五一包。
酱油,也需要。两毛八一瓶。
还有……她看到了角落里堆着的几个黝黑的煤油炉,旁边摆着玻璃瓶装的煤油。
她的心猛地一跳。
赵奶奶不许生明火,煤球炉是用不了了。但煤油炉不算明火,而且体积小,方便隐藏,是眼下最适合她做饭的工具!
她走到柜台前,轻声问:“老板,煤油炉怎么卖?”
老头抬了抬眼皮,看了她一眼:“新的八块五,旧的三块。煤油三毛五一斤。”
八块五!三块!
林晚月的心沉了下去。哪怕是最旧的,也要三块钱!再加上煤油,还有锅碗瓢盆……
她身上这点钱,光是置办齐最基本的做饭家伙,就要去掉一大块!
“我……我再看看。”她低声说了一句,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杂货铺。
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现实的残酷,像一盆冰水,将她从头浇到脚。
没钱,寸步难行。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那条通往自己破棚子的狭窄巷道。快到门口时,看到赵奶奶正站在她那栋楼的门口,和一个提着菜篮子的胖大婶说着什么。
看到她回来,赵奶奶停下了话头,目光落在她苍白疲惫的脸上,又看了看她空空如也的双手,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没找到活儿?”赵奶奶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问。
林晚月摇了摇头,没说话。
“哼,城里哪有那么好待。”赵奶奶嘟囔了一句,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转身进了楼。
那个胖大婶却好奇地打量着林晚月,尤其是她额角那块显眼的伤疤,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林晚月低下头,快步走回自己的棚子,关上了门。
狭小黑暗的空间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她淹没。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膝盖。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难道重活一世,她还是要像前世一样,在最底层挣扎,最后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吗?
不!
绝不!
她猛地抬起头,眼底燃烧起不甘的火焰。
不能放弃!一定还有办法!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个小小的行李箱上。
母亲的金饰……那是她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念想,也是她未来可能用来翻身的资本。
那么……只剩下那本食谱了。
辣肉面……
也许,她可以先小规模地试做一次?不需要煤油炉,也许可以想办法借个火?哪怕只做出一碗,尝尝味道,确认一下可行性?
这个念头,让她死寂的心湖泛起了一丝微澜。
她重新振作精神,打开行李箱,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本用牛皮纸包裹的食谱。就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光,她翻到记录“金陵辣肉”的那一页。
娟秀的字迹,详细的配料和步骤,仿佛带着母亲指尖的温度。
“……选猪前腿肉,肥三瘦七,手工剁碎,不可用绞肉,失其筋道……”
“……葱姜蒜末需用热油爆香,火候至关重要……”
“……郫县豆瓣酱与自制辣椒酱同炒,方出复合香辣……”
“……最后淋入少许陈醋,激其香气,解其油腻……”
步骤并不复杂,但对材料和火候的要求很高。
她仔细阅读着,在心里默默模拟着每一个步骤。前世的她,虽然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后来落魄时,为了生存,也曾在餐馆后厨打过杂,看过别人做菜,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
关键是材料。
猪肉……需要钱和肉票。她只有钱,没有肉票。
郫县豆瓣酱、辣椒酱、葱姜蒜……这些也需要钱。
面粉……需要粮票。
她捏了捏口袋里单薄的钱票,刚刚升起的那点希望,又变得摇摇欲坠。
难道连试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停在了她的棚子门口。
“叩叩叩。”轻轻的敲门声。
林晚月警惕地抬起头,将食谱迅速藏好:“谁?”
“我,赵翠兰。”门外是赵奶奶的声音。
林晚月愣了一下,起身打开门。
赵奶奶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冒着腾腾热气,一股浓郁而独特的肉香味瞬间扑面而来,霸道地钻入林晚月的鼻腔。
那香味……咸香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辣意,还有葱花的清香,混合着油脂被炙烤后的焦香……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林晚月的胃部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剧烈的鸣叫。
赵奶奶似乎没听见,或者说假装没听见,她把碗往前递了递,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喏,中午做的辣肉面,多了点,吃不完倒了可惜,给你尝尝。”
辣……辣肉面?
林晚月呆呆地看着那碗面。
粗瓷碗里,汤汁浓郁微红,手工擀制的面条粗细不均,却显得格外劲道。上面铺着一层深红色的肉臊,肥瘦相间,油光发亮,点缀着翠绿的葱花。那股霸道而温暖的香气,正是从这碗面里散发出来的。
这……这味道……
和她记忆中,前世最落魄寒冷时,在某个弄堂口闻到的那碗让她刻骨铭心的辣肉面,何其相似!
不,甚至更香!更勾人魂魄!
她的眼眶,毫无征兆地湿润了。
不是因为饥饿,不是因为感激。
而是因为,在这冰冷绝望的境地,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这一碗突如其来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辣肉面,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她心中厚重的阴霾。
它告诉她,活下去,是有温度的。
“愣着干什么?接着啊!凉了就不好吃了!”赵奶奶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但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林晚月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碗沉甸甸、热腾腾的面。
碗壁传来的温暖,瞬间从指尖蔓延到了全身。
“谢……谢谢赵奶奶。”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快吃吧。”赵奶奶摆摆手,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佝偻着背,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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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月端着那碗面,回到棚子里,也顾不得找筷子,直接用手挑起一箸面条,吹了吹热气,塞进了嘴里。
面条劲道爽滑,带着麦香。
汤汁咸鲜香辣,味道层次丰富。
最绝的是那辣肉臊子,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咀嚼间,肉香、酱香、辣香、葱香在口中轰然炸开,形成一种极致而温暖的抚慰,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绝望。
太好吃了!
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吃得额头冒汗,鼻涕眼泪都快出来了。
不仅仅是因为饥饿,更是因为这碗面里,蕴含着她久违的、属于“人”的温暖和生机。
一碗面很快见了底,连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
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满,四肢百骸都重新涌起了力量。
她放下碗,看着空空的碗底,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就是它了!
这碗辣肉面,就是她的希望!
赵奶奶这碗面,不仅救了她的急,更向她证明了母亲食谱的价值,证明了这条路,走得通!
煤油炉的钱,食材的钱……她一定要想办法凑出来!
黑市的风险,她必须去冒!
她擦干净嘴,将碗仔细地洗干净。然后,她拿出母亲留下的金饰里,一对最小的、看起来最不起眼的金耳钉,用一块布仔细包好,藏进怀里。
这是她最后的退路,但现在,她需要用它,去搏一个开端。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拉开门,走了出去。
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迷茫,而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弄堂里的烟火气,依旧缭绕。
而那碗辣肉面的温暖,已经在她心底,点燃了永不熄灭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