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下取鱼持续到第九次时,湖面边缘的冰层已经薄得透明。
早晨张昊带人靠近,能清楚看见冰层下深色的湖水,甚至有几条胆大的鱼在冰缘处游动,鳃盖开合,仿佛在试探这个困了它们一冬的囚笼何时彻底破碎。
风彻底转向了。
不再是从北方荒原刮来的、带着冰碴子的北风,是东风,从东山后面的谷地翻过来,带着泥土解冻的潮气,带着去岁枯草腐烂的微酸,还隐约有某种清新的、属于新生植物的涩香。
风吹在脸上,不再刺骨,变得绵软湿润。
积雪融化得越来越快。
白天,寨子里到处是滴滴答答的水声——屋顶的雪水顺着茅草流下,在屋檐下汇成细流;
墙根的积雪化成泥浆,渗进排水沟;药圃篱笆上的冰棱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在刚露头的土面上。
但夜晚依然冷。
太阳一落山,融化的雪水重新结冰,地面又冻得硬邦邦的。
晨起时,水洼表面总覆着层薄冰,脚踩上去咔嚓碎裂。
蒲伯说这叫“冻人不冻地”——人觉得冷,但地底已经暖了,冻的只是表层。
这种反复持续了十多天。
农耕队的人心急,阿土几次扛着石犁要去翻地,被蒲伯拦住:“急什么?地气还没上来。你看——”
老人拄着杖走到田边,用脚拨开表层冻土,露出底下。
“这层土,白天化,夜里冻,种子下去要么闷死要么冻死。得等地气贯通,上下都暖了,才能动土。”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阿土问。
蒲伯仰头看看天,又蹲下抓了把土,在手里捻开。土还是潮的,但不再粘结成团,散成颗粒状。
“再过十天。等东风再吹透些,等夜里最低那阵寒气过去。”
等待的日子里,寨子没闲着。
工具要整备。石犁、石耙、石锹从仓库搬出来,一个冬天没用,木柄有些松动,刃口也钝了。
岩叔带着人在工棚里生起火堆,把木柄烤热,重新楔紧。
阿禾带着制器队打磨石刃,砂岩块蘸水,一下一下推磨,磨到刃口在日光下泛起青灰色的寒光。
种子要处理。
去年收的黍米倒出来,摊在竹席上晒。选晴好天气,晒三天,翻动几次,驱除越冬可能带的潮气和虫卵。
晒干的黍米再筛选——蒲伯带着几个眼力好的妇人,一粒粒挑。饱满沉实的留作种,干瘪轻飘的留着吃。
“种是地的魂。”蒲伯捏起一粒饱满的黍米,对着光看,“魂壮,苗才壮;魂弱,地再肥也白搭。”
荞麦种麻烦些。
野生荞麦籽粒小,皮厚,直接种出苗率低。蒲伯记得老部落的法子——用温水浸种。
陶盆里装温水,手探进去不烫,把荞麦籽倒进去,泡一天一夜。泡胀的籽粒捞出来,摊在草席上阴干,不能曝晒。
“这是醒种。”蒲伯解释,“把种子里那点灵气唤醒,下了地才知道往上长。”
药圃里的草药开始返青。
清心草最先冒出嫩叶,虽然只有指甲盖大,但绿得鲜亮。
止血草紫红色的茎秆从枯叶丛中钻出来,顶着两片对生的新叶。
蒲伯不让采,说再等等,等它们长壮实了,再掐尖促分枝。
“春天采药讲究‘掐尖留根’。”老人示范,手指轻轻掐断清心草顶端的嫩芽,“这样它从旁边再发新枝,一株变两株,两株变四株。要是连根拔,就绝了。”
孩子们每天往药圃跑,看那些一天一个样的绿意。有调皮想伸手摘的,被蒲伯喝止:“那是救命的草,不是玩具!”
等待的第十三天,蒲伯终于点头。
老人一大早就在田边转悠,用木棍戳地,戳下去能入土半尺,拔出来棍头带出的土是松软的,不结块。
“可以了。”他对等在一旁的农耕队说,“地气通了。”
开耕仪式简单却庄重。
祭坛前摆了三碗新酿的荞麦酒,酒液澄澈,泛着琥珀光。
张翎举碗,面对东方初升的太阳:“敬天地,敬祖灵,愿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酒洒入土,渗进刚解冻的泥土。
岩叔带人在地头立了根木桩,桩上绑了红布条。“这是地神桩。”
老猎人说,“有它在,野兽不敢糟蹋庄稼。”
真正的耕种从翻地开始。
去年开垦的二十亩地,冻了一冬,土质变得板结。
石犁套上,两人在前拉,一人在后扶。
犁头入土,翻开黑色的泥浪,泥土的腥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冻土里冬眠的虫子被翻出,在阳光下慌乱爬窜,很快被跟在后面的鸟雀啄食。
翻地是重活。
八个人的农耕队干不过来,全寨青壮轮流上。
张昊带着护卫队也来,少年们力气足,拉犁拉得满头大汗,但没人喊累。
岩叔独臂不方便,就负责修整田埂——用石锹把地边铲齐,开出排水沟。
翻完地要耙平。
石耙是用硬木做的,下面钉着十几根石齿。
人站在耙上,前面两人用绳拉,耙齿划过土地,把大土块耙碎,把杂草根耙出。
耙过的地平整如席,在阳光下泛着油黑的光。
蒲伯一直在田边指导。
“耙要平,不能深。”老人眼睛盯着耙齿入土的深度,“深了把底下的生土翻上来,苗不长。浅了杂草除不净,跟庄稼争肥。”
整整五天,三十亩地翻耙完毕。
接下来是分畦。
三十亩地分成四块:十亩黍米,十亩荞麦,五亩豆子,五亩试种芋头——芋头种是蒲伯凭记忆说的,到底能不能成,种了才知道。
每块地又分成长垄,垄宽三尺,垄间留一尺宽的走道,方便日后除草施肥。分畦用麻绳拉线,沿着线用石锹开出浅沟,沟深两寸,笔直如尺。
播种那天,全寨人都到了地里。
黍米最先下种。
蒲伯亲自示范。老人蹲在垄边,手里拿着个陶罐,罐底钻了几个小孔。抓起一把黍米种放进罐里,沿着垄沟边走边摇,种子从孔中均匀漏出,落在沟底。
“这叫‘摇种’。”蒲伯说,“手要稳,步要匀,种子才撒得均匀。不能一把扔,扔了一堆一堆的,苗挤在一起长不好。”
阿土学得最认真。他端着陶罐,沿着垄沟慢慢走,手腕轻轻晃动。起初撒得不匀,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稀。蒲伯跟在后面看,密的地方让他回去补土,稀的地方补种。
“不急,慢慢来。”老人说,“播种是跟地说话,你急,地听不清。”
黍米种完种荞麦。
荞麦种小,撒起来更讲究。蒲伯换了种工具——用细竹篾编的筛子,筛眼只有米粒大。荞麦种倒进筛子,沿着垄沟轻轻筛动,种子如细雨般落下。
“荞麦喜光,不能埋深。”蒲伯用脚轻轻拨土,把种子浅浅盖住,“盖土半指,不能再多。”
豆子和芋头最后种。
豆子要点种——用木棍在垄上戳坑,坑深一寸,每坑放三粒豆,盖土踩实。芋头要埋种——挖深坑,坑底垫层腐叶土,芋头块茎芽眼朝上放进去,覆土三寸。
播种持续了三天。
每天从日出干到日落,腰酸背痛,但没人抱怨。孩子们跟在大人后面,把掉在垄外的种子捡起来,小心翼翼放回沟里。老人们坐在田埂上,看着一片片播完种的土地,眼里有光。
播完种的那天傍晚,张翎在地头召集所有人。
“种是种下了,活儿才刚开始。”他说,“往后三个月,农耕队主力伺候这些地。其他队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每天抽一个时辰来帮忙——除草,浇水,赶鸟,什么都行。”
他看向蒲伯。
老人拄着杖,目光扫过三十亩新播的土地。
“接下来是等。”蒲伯说,“等地温上来,种子醒透,苗拱出土。这期间要防鸟——刚播的种,鸟最爱刨。每天得有人在地里赶,敲锣打鼓,扎草人,什么都行。”
“还要看天。”老人仰头,“春雨贵如油,但也不能干着。地皮发白,就得浇水。浇水要早晚浇,中午太阳大,水热了烫根。”
“等苗出了,要间苗。黍米苗太密,得拔掉弱的,留壮的。荞麦也得间,但荞麦能密些”
一条条,都是老人几十年攒下的经验。
张昊在木片上记。这是星回寨的农事历,虽然简陋,但是开端。
播种后的日子,寨子多了一桩牵挂。
每天清晨,农耕队的人第一件事就是下地。看地皮干不干,看有没有鸟兽糟蹋,看第一棵苗什么时候破土。
孩子们自告奋勇赶鸟。他们扎了草人,插在地里,草人手臂绑着破麻布,风一吹哗啦响。还做了木梆子,轮流在地边敲,梆梆声惊起一群群麻雀。
第七天,黍米地最先有了动静。
清晨阿土去查看时,发现垄沟的土面裂开细缝。他蹲下身,轻轻拨开土——嫩黄的芽尖顶着种壳,正努力往上拱。虽然细弱,但确确实实是活的。
“出苗了!”他喊起来。
全寨人都来看。人们蹲在地边,盯着那些细弱的绿意,不敢大声说话,怕惊了这刚破土的生命。蒲伯弯腰看了许久,点头:“是好苗。壮实,能长。”
接下来几天,荞麦、豆子、芋头相继出苗。
荞麦苗紫红色的茎秆顶着两片子叶,在春风里微微颤抖。豆苗抽出蜷曲的藤须,开始寻找可以攀附的东西。芋头最慢,但土面终于隆起小包,扒开看,肥厚的叶芽已经成形。
三十亩地,渐渐染上一层淡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