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起,星回寨的时辰有了新刻度。
卯时三刻,天刚蒙蒙亮,狩猎队十五人已经站在演武场上。岩叔不教花哨,直接拆形意拳里的虎形和熊形。
“虎扑,要的是那股子扑食的狠劲。”岩叔示范,独臂在前如虎爪,腰背一弓,整个人往前窜出三步,沙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不是跳得高,是扑得远、扑得准、扑下去就要见血。”
他让十五人排成一排,练虎扑。
第一次扑,有人用力过猛,扑出去收不住势,一头栽进沙地里,啃了满嘴沙。有人扑得太软,像伸懒腰。
岩叔一个个纠正。
“腰!用腰力!腿蹬地,腰送劲,肩膀放出去——对,就这样!”
扑了三十次,十五人汗如雨下,沙地上扑出一片杂乱的痕迹。
接着练熊形。
“熊靠,不是用胳膊推。”岩叔背靠一根木桩,腰背发力,木桩“咚”一声闷响,“是用整个身子撞。撞树树倒,撞人人飞。”
他让两人一组,互相练靠。
石野和另一个汉子对上。第一次靠,两人肩膀撞在一起,“嘭”一声,各自退了三步,龇牙咧嘴。
“软!”岩叔骂,“熊瞎子靠树,树断了熊没事。你们这像娘们打架!”
第二次,两人发了狠,对撞时闷响如擂鼓,各自退了两步,站稳了,眼睛都红了。
“有点意思了。”岩叔点头,“记住这劲,将来遇见野猪冲撞,你就这么靠回去。”
辰时,护卫队接班前,练炮拳和横拳。
张翎亲自教。
“炮拳如炮出膛,一拳出去,全身的劲都压在这一拳上。”他摆开架势,右脚蹬地,拧腰送肩,右拳螺旋打出——
拳风撕裂空气,发出“啪”一声脆响。
“横拳似梁,不是挡,是横着撞开。”他左臂横摆,如巨木横扫,衣袖猎猎作响,“敌人打来,你不躲,横过去,撞开他的势,反压回去。”
护卫队二十人,多是寨里最精壮的汉子。他们练得卖力,因为知道这是保寨子的本事——巡逻时遇见野兽,遭遇流窜的野人,这一拳一横可能就是生死之别。
张翎要求严。
拳出去,胳膊要直,腕要挺,力要透。收回来,肘要沉,肩要松,劲要蓄。一遍不对,练十遍;十遍不对,练百遍。
有个汉子总习惯拳打到尽头时手腕上翘,像挑东西。
张翎不废话,让他对着木桩练。一拳,两拳,三拳练到第一百拳时,手腕肿了,但翘腕的毛病硬是扳了过来。零点看书 最辛蟑結耕新筷
“疼吗?”张翎问。
“疼。”汉子喘着粗气。
“疼就记住。”张翎拍拍他肩膀,“将来这一拳打出去,敌人比你还疼。”
巳时到午时,是少年队的时辰。
三十个半大孩子,从八九岁到十四五岁,站成三排。张昊站在排头,他是少年队的头。
张翎教他们全面筑基。
三体式站桩是每日必修,一炷香延长到两炷香。接着是五行拳——劈、钻、崩、炮、横,五种基础拳法,一种练一百遍。
劈拳如斧劈柴,钻拳似锥穿木,崩拳像箭离弦,炮拳、横拳与护卫队同源但减了三分狠劲,多了三分规矩。
孩子们骨头软,学得快,但也忘得快。
今天教了劈拳,明天就有人记成钻拳。张翎不厌其烦,一遍遍示范,一个个纠正。手把手摆姿势,肩怎么沉,肘怎么坠,腰怎么拧,腿怎么蹬。
有个七八岁的孩子,总协调不好手脚。练劈拳时,拳劈下去了,脚还留在原地,像根歪脖子树。
张翎让他单独出列,站在沙地中央。
“看着我。”张翎慢慢做动作,分解成一帧一帧,“脚蹬地——腰右转——肩送劲——拳落下。不是四个动作,是一个动作。来,跟着我做。”
孩子跟着学,第一次还是脱节。
第二次好点。
第三次,拳脚勉强合上了。
张翎让他回去接着练,每天多练五十遍。
少年队最苦的不是练拳,是跑坑。
西侧那五个五尺深的坑池,成了他们的噩梦。岩叔定下规矩:每日收功前,每个孩子跳坑二十次——跳下去,爬上来,算一次。
第一次跳,孩子们嘻嘻哈哈,觉得好玩。
跳了五次后,笑不出来了。坑壁垂直,爬上来得手脚并用,沙土簌簌往下掉,指甲缝里塞满泥沙。爬十次,胳膊酸得抬不起来;爬十五次,腿软得打颤;爬二十次,整个人瘫在坑底,动都不想动。
张昊是头,得带头。
他跳得最勤,爬得最快。有次爬到第十八次时,手一滑,整个人从半截摔回坑底,后背砸在沙土上,眼前发黑。
坑沿的孩子吓住了,有人要伸手拉他。
“别拉!”岩叔的声音从场边传来,“自己爬上来。”
张昊躺在坑底,大口喘气。沙土钻进领口,湿漉漉的汗水混着泥沙,黏在身上难受。他看着坑口那片天,忽然想起父亲——父亲如果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样,会说什么?
!会骂没出息吧。
他咬咬牙,翻身爬起来,指甲抠进坑壁的土里,一脚蹬,一脚撑,一点点往上蹭。爬到坑沿,双臂一撑,翻身上来,躺在沙地上像条离水的鱼。
“十九。”岩叔数着。
张昊爬起来,转身,又跳下去。
那天练完,三十个孩子没一个能自己走回家的。都是互相搀着,拖着腿,一步步挪回寨子。沿途的妇人看见,眼眶发红,但没人说什么——都知道,这是为他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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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变化来了。
狩猎队出猎,脚步明显轻了。以前走近鹿群五十步就会被发现,现在能摸到三十步内。岩叔试过,让石野不用弓,徒手追一头半大山羊。
石野伏低身子,用的是形意拳里的狸猫步,脚起脚落悄无声息。追出百步,猛地一个虎扑,将山羊扑倒在地,双手锁喉。
整个过程不到十息。
“省了一箭。”岩叔点评,“箭要削,要磨,要喂毒。这一扑,什么本钱都不要。”
护卫队巡逻时,眼神不一样了。以前是看路、看林子、看天,现在是看地形、看遮蔽、看可能的突袭路径。有个护卫在寨墙值夜时,听见墙外草丛有异响,不是风声。
他不动声色,等那声响靠近墙根,突然一个横拳砸穿木板墙——
墙外传来惨叫。点亮火把一看,是只想来偷鸡的狐狸,被一拳砸断了脊梁。
消息传开,全寨震动。
原来练武,真能练到这个地步。
少年队的变化最显眼。
三十个孩子,一个月前还瘦巴巴的,现在胳膊腿都有了结实的线条。眼神亮,反应快,走路时腰背自然挺直,有了点“武者”的雏形。
张昊长高了一寸,肩膀宽了。他现在能一口气跳坑三十次,爬上来不喘大气。劈拳一百遍打下来,拳风能带起沙地上的细沙。
那天午后,张翎把少年队带到靶场。
“今天不练拳,练眼。”他指着五十步外的靶子,“看靶心那个白点,看一炷香。”
孩子们照做。
起初觉得简单,不就是看吗?可看了半炷香,眼睛发酸,白点在视野里开始模糊、晃动、分裂成两个、三个。
“别眨眼。”张翎的声音飘过来,“眨眼,敌人就可能从你眼皮底下溜走。”
张昊咬牙忍着。眼睛酸得流泪,他硬是睁着,直到泪水滑落,视野重新清晰。那白点又回来了,钉在靶心,一动不动。
一炷香烧完,张翎问:“看见了什么?”
“靶子。”
“白点。”
“兽皮。”
张昊想了想,说:“看见了风——风吹靶子微微晃,但白点始终在中心。”
张翎看他一眼,点头:“眼力入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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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冲突,也有懈怠。
练武苦,不是每个人都吃得消。有个叫阿木的少年,十四五岁,身子弱,站桩站不到半炷香就晕。练拳时,别人练一百遍,他练五十遍就吐。
岩叔不逼他,但也不放松。
“练不动拳,练跑。”岩叔说,“绕着演武场跑,跑到吐为止。吐完了,喝口水,接着跑。”
阿木哭了,说不想练了。
他阿妈心疼,来找岩叔求情:“孩子身子骨不行,就别练了吧?”
岩叔独臂一横,挡在演武场入口:“今天不练,明天敌人来了,谁挡?你挡?我挡?还是让他躲在你身后,看你死?”
妇人被噎得说不出话。
阿木最终还是练下来了。每天比别人晚走半个时辰,多站半炷香桩,多跑十圈场子。一个月后,他不吐了,站桩能站一炷香了,虽然还是瘦,但眼里有了光。
也有天赋好的,骄傲。
石野的侄子,叫石峰,十六岁,天生力大,学拳快。虎扑练三天,扑出去比老猎人还远;炮拳练五天,一拳能把木桩打晃。
他开始偷懒。
别人练一百遍,他练八十遍就歇。站桩时偷偷屈膝省力,跑坑时跳下去慢慢爬上来,磨时间。
岩叔发现了,不骂,也不罚。
他把石峰叫到场地中央,当着所有人的面。
“你觉得你行了?”岩叔问。
石峰低头不说话。
“来,打我。”岩叔说,“用你最好的虎扑。”
石峰愣了。
“扑!”岩叔喝道。
石峰一咬牙,弓身,蹬地,扑出去——确实快,像道影子。
岩叔没躲,也没挡。就在石峰扑到眼前的瞬间,他侧身半步,独臂往下一按,按在石峰后颈,顺势往下一带——
石峰整个人脸朝下砸进沙地里,扑起一团沙尘。
全场寂静。
石峰爬起来,满脸沙土,嘴角渗血,眼里全是不可置信。
“你扑得远,扑得快。”岩叔蹲下,和他平视,“但你扑出去时,胸口全是空门。我刚才要是用膝盖顶你心口,你现在已经死了。”
石峰浑身一颤。
“回去,重练。”岩叔站起来,“今天练不够两百遍虎扑,别回家吃饭。”
从那以后,石峰再没偷过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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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最后一片叶子落尽时,演武场已经成了星回寨的魂。
每日清晨,号子声、拳风声、踏地声准时响起,像寨子的心跳。孩子们打架不再乱抓乱挠,有了章法;妇人提水时腰腿发力,一桶水轻轻松松;老人晒太阳时,手指会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比划拳路。
那天傍晚,张翎和岩叔并肩站在演武场边。
沙地被夕阳染成血红,木桩投下长长的影。场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细沙,在表面旋出小小的涡。
“一个月前,这里还长着草。”岩叔说。
“现在长着拳头。”张翎接话。
两人沉默片刻。
“我昨晚做梦,”岩叔忽然开口,“梦见老祭司。他站在祠堂门口,看着这边,笑。我说你笑什么,他说,咱们寨子有根了,扎进土里了,风吹不倒了。”
张翎看向祠堂方向。
石门紧闭,但能感觉到,那二十三节竹筒在深处安静地躺着。他们听得到吗?听得到这些拳风声、号子声、这些活人为了活下去而拼命磨炼的声音吗?
应该听得到。
“明年开春,”张翎说,“少年队里挑五个最好的,跟你进山。不是狩猎,是历练——遇见熊,怎么办?遇见狼群,怎么应对?遇见绝壁,怎么爬?”
岩叔独臂握了握:“早就该这样。”
“还有。”张翎看向他,“你的独臂,得专门练一套东西。形意拳里有一路‘单臂锤’,我琢磨很久了,明天开始教你。”
岩叔眼睛亮了:“能练?”
“能。”张翎说,“独臂不是缺憾,是特点。别人双手使的劲,你一条胳膊就得使出来。这条胳膊练成了,比两条胳膊还可怕。”
暮色渐深,寨子里亮起灯火。
演武场沉入黑暗,只有沙地还泛着微弱的白光,像片沉睡的银湖。那些木桩静静立着,像忠诚的守卫,等着明天清晨,第一道身影跃入场地,第一声号子划破寂静。
张翎转身往回走。
脚步落在碎石路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这声音会传进地底,传进祠堂,传进竹筒里那些安息的魂的耳中——
像是在说:放心,我们还活着,而且会活得更好。
岩叔没动,还站在场边。
他独臂抬起,虚虚握拳,对着空无一人的演武场,打了一记炮拳。
拳风撕开夜色,发出短促的呼啸。
收拳时,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