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那精准的一瞥和投石,如同在沉闷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在木鹿部落的队伍里扩散了好几天。
少年们训练“鹰形”的热情空前高涨,连带着劈、崩、钻、横的练习也多了几分灵动的意味。
大人们看待这群半大孩子的目光里,也悄然混入了一丝期许。
绝境中的希望,总是格外珍贵。
连日跋涉,风餐露宿,加上之前对抗牦牛群留下的暗伤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侵蚀着每个人的身心。
尤其当夜幕降临,篝火成为唯一的光源,四周丛林化作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时,那种对未知的恐惧便悄然蔓延。
孩子们的睡眠变得不安稳,常常在梦中惊厥哭醒。
守夜的男人即便瞪大了眼睛,也总觉得阴影里有东西在蠕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连岩这样的悍勇之人,围着火堆坐下时,眉宇间也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重。
“这样下去不行。”蒲伯咳嗽着,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苍老,“人心要是散了,魂要是丢了,不用等野兽来,咱们自己就先垮了。”
张翎沉默地拨弄着篝火,火星噼啪溅起,映照着他年轻却已显沉稳的脸庞。
他同样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疲惫,更是精神上的无依。
这片蛮荒世界没有神明可以祈祷,失去了图腾柱,他们如同失去了精神上的锚。
他的目光落在膝头的兽皮《指路经》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封面。
穿越以来,这本经书除了初次感应和偶尔记录感悟时会泛起微光,大部分时间都沉寂着。
识海中的虚影也是如此。
或许可以试试别的?
一个念头浮现。
老祭司传承时,除了物品,似乎还有一些含糊的、关于吟诵和仪式的记忆碎片。
那些音节古怪拗口,意义不明,据说是历代毕摩沟通天地、安抚祖灵所用。
以前他觉得是迷信,但现在
他回想起神扇驱瘴、钻拳寻水时那种与自然、与自身力量隐隐契合的感觉。
这《指路经》或许并非单纯的记录载体,那些祈文,会不会也是一种调动某种力量的方式?
哪怕只是起到心理安慰的作用,对眼下惶惶的人心,或许也是良药。
夜深了,篝火渐弱,守夜人强撑着精神,大部分族人蜷缩在简陋的铺位上,呼吸沉重,睡梦中也不安稳。
压抑的啜泣和惊悸的抽动时有传来。
张翎站起身,走到营地中央,那里篝火余烬最亮。
他盘膝坐下,将《指路经》摊开在膝头——尽管他根本看不懂上面扭曲的符号。
他闭上眼,努力摒除杂念,回想那些模糊的祈文音节和现代爷爷的诵经方式,同时,右手轻轻握住了放在身边的青铜神扇。
他并未刻意挥动,只是握着,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
起初,什么也没发生。
只有夜风的呜咽和柴火偶尔的爆裂声。
几个尚未睡着的族人疑惑地看着他古怪的举动。
张翎没有理会,心神完全沉静下来,模仿着记忆中老祭司那种虔诚而空灵的状态,尝试着将一丝微弱的精神力。
如同触角般,探入识海中那本悬浮的《指路经》虚影,同时,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模糊的吟诵。
声音不成调,更像是一种古老语言的残留,带着奇异的节奏和韵律,在寂静的夜里幽幽回荡。
“曷摩诃曳落安止归藏”
音节艰涩,连他自己都不明其意,只是凭着一种本能和记忆碎片在重复。
起初,族人只是茫然听着,不明所以。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感觉开始弥漫。
那低沉的、带着某种独特频率的吟诵声,仿佛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响在心底。
如同母亲温柔的拍抚,又像是溪水流过鹅卵石的潺潺。
紧绷的神经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梳理,焦躁不安的心跳在奇异的节奏中慢慢平复。
更让人惊异的是,随着张翎的吟诵,他手中那柄看似死物的青铜神扇,竟在无人挥动的情况下。
扇骨边缘泛起了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光晕,如同呼吸般明灭。
同时,他膝上摊开的兽皮经书,那些扭曲的符号也仿佛活了过来,在篝火的余烬光芒下,隐隐流动着暗哑的光泽。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安宁气息,以张翎为中心,如同水波般缓缓荡漾开来,笼罩了整个营地。
效果立竿见影。
一个原本在母亲怀里抽噎的孩子,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呼吸变得匀长,沉入了真正的睡眠。
一个因伤口疼痛而辗转反侧的族人,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身体的酸痛似乎减轻了些许,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将他带入黑甜的梦乡。
连守夜的族人,也觉得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和恐惧淡去了不少,虽然依旧警惕地注视着黑暗,但手脚不再冰凉,眼神也恢复了沉稳。
,!
岩原本靠在行李上假寐,此刻猛地睁开眼睛,惊疑不定地感受着周身的变化。
那是一种久违的、仿佛回到部落尚未遭劫时,围着图腾柱感受到的微弱庇护感!
虽然性质不同,没有那么强的力量感,却更加温和,直透心灵。
蒲伯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吟诵中的张翎,看着他手中泛着微光的神扇和膝上仿佛活过来的经书,激动得浑身颤抖,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重复那些古老的音节。
他知道,这不是巧合!这是真正的毕摩之力!沟通天地,抚慰人心!
张翎自己也沉浸在一种奇妙的状态里。
吟诵那些拗口的音节,消耗着他本就未完全恢复的精神力,但与此同时,识海中的《指路经》虚影似乎与他的吟诵产生了共鸣,散发出温润的光芒,反过来滋养着他的精神,形成一种微妙的循环。
他感觉自己的心神前所未有的宁静,仿佛与周围的夜色、与这片大地产生了某种深层次的连接。
他“听”到了风掠过树梢的细微差异,“感觉”到地下虫豸的蠕动,甚至能隐约“感知”到营地外围。
一些原本在黑暗中窥伺的、带着恶意的小型生物,在这股安宁气息的弥漫下,似乎产生了犹豫和忌惮,悄然退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这一夜,营地周围异常安静。
没有狼嚎,没有奇怪的窸窣声,连扰人的蚊虫都似乎少了许多。
只有风声、篝火余烬的噼啪声,以及那低沉悠远、仿佛来自远古的祈文吟诵,交织成一曲安魂的夜曲。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张翎的吟诵声渐渐停歇。
他缓缓睁开眼,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却有种洗涤后的通透感。
神扇的光芒早已隐去,经书也恢复了古朴。
营地里的族人陆续醒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睡了一个难得安稳的好觉,连日的疲惫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孩子们醒来后不再哭闹,眼神清亮。
族人们活动着筋骨,感觉伤处的疼痛也缓和了不少。
“昨晚睡得真踏实”一个妇人揉着眼睛,难以置信地低语。
“是啊,好像回到了以前围着火堆,听着老人们讲故事的时候”另一个老人感慨道。
目光再次汇聚到营地中央那个静坐的少年身上。
“小毕摩昨晚那是”岩走到张翎身边,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和探寻。
张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平静道:“只是念了一段《指路经》里的老话,让大家定定神。”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结合昨晚那奇异的安宁和今早众人明显好转的精神状态,没人相信这只是“定定神”那么简单。
蒲伯颤巍巍地走过来,深深看了一眼张翎膝上的经书和手中的神扇,声音激动:
“是祖灵的庇佑!是毕摩的指引!翎娃子,你你真正得到了传承!”
族人们闻言,看向张翎的目光更加不同了。
如果说之前的拳法、寻水、驱瘴还可以理解为特殊的知识和技巧,那昨晚这直接抚慰心灵、驱散恐惧、甚至让野兽退避的“祈文”。
则完全坐实了他“毕摩”的身份!这是一种更深层次、更接近他们原始信仰的力量!
信任,开始向着信仰悄然转变。
张翎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心中清楚,昨晚的效果,是经文、神扇、自身精神力以及某种尚未理解的天地韵律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中或许真有未知的力量,也离不开心理暗示和环境因素。
但无论如何,结果是好的是。
部落需要这根“主心骨”,需要这种精神上的凝聚力。
“收拾一下,准备出发吧。”张翎收起经书和神扇,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路还长。”
族人们无声地行动起来,动作却比往日多了几分轻快和希望。
一个负责清晨外围巡查的猎人跑回来,脸上带着惊奇:“怪了,营地周围干干净净,连个野兽脚印都很少,只有些小虫子的痕迹。昨晚太安静了。”
这话如同最后的印证,让众人心中那点残留的疑虑也烟消云散。
张翎望向远方弥漫的晨雾,心中了然。
看来,这《指路经》和毕摩的身份,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和重要。
不仅仅是指引道路,更是安定人心的力量。
在这危机四伏的蛮荒,后者,或许同样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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