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像一张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沉地裹住废弃的工厂区。顾清站在公路边缘,喘息未平,胸口像被塞了一团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他回头看向那片吞噬了打斗声的黑暗。厂区深处,3号厂房的方向,再也没有任何声响传出来。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比刚才的喧嚣更让人心悸。
玄尘……怎么样了?
他想回去看看,但理智死死按住了这个念头。玄尘拼死给他争取逃跑的机会,不是为了让他回头送死。如果他此刻折返,不仅救不了玄尘,还会辜负那份牺牲。
可是他不能就这么走。至少要知道结果。
顾清咬了咬牙,转身钻进路边的荒草丛里,绕了一个大圈,从另一个方向重新接近厂区边缘。他不敢走正路,沿着倒塌的围墙,踩着碎石和杂草,一点一点往里挪。
遁形玉符已经失效了,胸口那枚青白玉符恢复了常温,甚至比体温还要凉一些。玄尘说过,只能用三次,最后一次也用掉了。现在,他完全暴露在感知中。
但也许……判官和那些人已经离开了?或者,他们正在处理玄尘,无暇他顾?
顾清屏住呼吸,像影子一样贴着墙根移动。月光偶尔从云层缝隙漏下,在地上投出斑驳诡异的光影。他尽量走在阴影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音。
越靠近3号厂房,空气里的甜香味就越浓。不是迷魂引那种纯粹的甜腻,而是混杂了血腥和焦糊的气味,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又像是……肉烤糊了。
他的胃一阵抽搐。
终于,他绕到了3号厂房的侧面。这里堆着几个巨大的生锈铁桶,正好形成一片视线盲区。他蹲下身,从铁桶的缝隙里往外看。
厂房的空地上,情景比他想象的要……平静。
没有尸体,没有打斗的痕迹,甚至没有血迹。只有那张破桌子还摆在那里,桌上的蜡烛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小滩凝固的蜡油。
判官不见了,玄尘也不见了。黄泉会的人和供应商都消失了。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追逐和战斗从未发生过。
但空气里残留的气息骗不了人——阴冷,混乱,还有一丝未散尽的、属于玄尘的、微弱的阳气。
顾清的心沉了下去。
玄尘被带走了。或者……更糟。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悲伤或愤怒的时候。他需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然后想办法救人。
他开始仔细观察空地。地面是水泥的,积了厚厚一层灰。借着稀薄的月光,能看到几行杂乱的脚印,从空地延伸到厂房深处,还有……一些拖拽的痕迹。
拖拽的痕迹很新,在灰尘上犁出清晰的沟壑。宽度不大,像是拖着一个人。
玄尘。
顾清顺着痕迹,小心翼翼地跟过去。
痕迹穿过空荡的厂房车间,来到一扇锈蚀的铁门前。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极其微弱的光——不是火光,不是灯光,而是一种惨淡的、绿色的磷光,像是鬼火。
他停在门口,侧耳倾听。
里面很安静,但能听到一种低沉的、有规律的嗡鸣声,像是某种机器在运转。还有……隐约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听不清内容。
顾清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门。
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中却显得格外刺耳。他僵住,等了十几秒,确认没有引起注意,才闪身进去。
里面是个狭窄的通道,墙壁是裸露的红砖,刷着已经剥落的绿色油漆。通道两侧有几扇门,都紧闭着。那种绿色的磷光从通道尽头传来,嗡嗡声也来自那里。
他贴着墙,一步步往前挪。
越往里走,空气越冷,甜香味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重的、类似福尔马林和化学药品混合的气味。嗡鸣声也更响了,还夹杂着液体滴落的声音,啪嗒,啪嗒,规律得让人心头发毛。
终于,他来到了通道尽头。
这里有一扇厚重的铁门,门上有个小小的观察窗,玻璃是磨砂的,只能看到里面透出的绿色磷光。
顾清凑到观察窗前,往里看。
玻璃很模糊,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一个很大的房间,像是实验室或者手术室。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的玻璃容器,里面盛满了绿色的液体,液体里似乎泡着什么东西,看不清楚。
容器周围连接着许多管道和电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在容器周围忙碌,动作机械而迅速。
而在房间的一角,有一个手术台。
台上躺着一个人。
穿着灰色的道袍,头发花白。
玄尘。
顾清的心脏几乎停跳。
玄尘还活着吗?他看不清楚。台上的人一动不动,胸口似乎还在微弱起伏,但也可能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他想冲进去救人,但理智告诉他那是送死。房间里有至少五个人,而且看他们的动作和装备,绝对不是普通角色。更不用说那个诡异的绿色容器,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
他必须冷静,必须找到机会。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一个人转过身,朝门口走来。
顾清立刻后退,闪身躲进旁边一个敞开的储物间里。储物间很小,堆满了杂物,他蜷缩在一个破柜子后面,屏住呼吸。
脚步声停在门外,铁门被推开,一个人走了出来。
顾清从柜子缝隙里往外看。
是个男人,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穿着整洁的白大褂,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他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温和,但眼神里有一种手术刀般的冷静和……漠然。
他对着对讲机说:“实验体状态稳定,生命体征维持。‘材料’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对讲机里传来沙哑的声音:“判官大人怎么说?”
“判官大人同意了。午夜进行第一次融合测试。”
“明白。”
男人收起对讲机,转身回到房间里,关上了门。
顾清躲在储物间里,浑身冰凉。
实验体。材料。融合测试。
他们在拿玄尘做什么实验?
他想起玄尘胸口的黑色掌印,想起阎罗那介于人鬼之间的状态。黄泉会追求长生和力量,他们会不会……想把玄尘这样的玄门高手,改造成某种东西?
或者,更可怕的——用玄尘的身体,作为某种邪术的载体?
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住他的脊椎。但他不能退缩。玄尘救了他,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玄尘被变成怪物。
他需要知道更多信息。
从储物间出来,他继续搜索通道两侧的其他房间。大多数都锁着,但有间办公室的门没锁。
他推门进去。
办公室不大,有一张桌子,一个文件柜,还有一台老式的电脑。桌面上很整洁,只有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是刚才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
他打开文件柜。里面是一些文件夹,标签上写着“实验记录”、“材料清单”、“融合数据”之类的字样。
他拿出最上面的一本“实验记录”,翻开。
里面是一些手写的笔记,夹杂着打印的图表和数据。字迹工整,但内容让人毛骨悚然。
“实验编号:017
实验体:玄尘,男,47岁,青阳观传人。修为:筑基中期。健康状况:重伤(阎罗掌力所致)。
实验目的:测试‘阴煞之气’与‘纯阳之体’的融合可能性。
实验步骤:
1 维持实验体生命体征。
2 注入微量阴煞之气(来源:阴门裂隙提取)。
3 观察实验体反应,记录数据。
4 根据反应调整剂量,进行二次注入。
预期结果:实验体产生变异,获得部分阴煞能力,同时保留部分阳体特性。为‘完美容器’计划提供数据支持。”
完美容器计划。
顾清快速翻阅后面的内容。这个计划似乎是黄泉会的核心项目之一,目的是制造出一种能够同时容纳阴阳两种极端力量的“容器”,作为某种强大存在的“载体”或“躯壳”。
玄尘,因为受伤后阳气衰弱,又身负玄门正统修为,被选中作为实验材料。
记录里还提到,类似的实验已经进行过多次,之前用的“材料”大多是抓来的流浪汉、失踪人口,或者黄泉会内部的低级成员。但都失败了,要么死亡,要么变成没有理智的怪物。
玄尘是他们找到的最合适的“材料”。
“材料清单”文件夹里,列出了实验需要的各种东西:阴煞之气(从阴门裂隙提取)、阳魂精魄(需要活人提炼)、还有各种药材和矿物。
其中一种材料,名字让顾清瞳孔收缩——
“五方镇物碎片。”
他们也在找五方镇物?而且已经找到了一些碎片?
他继续翻找。在桌子最底层的抽屉里,他找到了一个黑色的硬皮笔记本。翻开,里面是一些更私密的记录。
“3月15日:判官带来了新的‘材料’——一个年轻的玄门弟子。可惜修为太浅,第一次注入就崩溃了。浪费。
4月2日:从阴门裂隙提取的阴煞之气不够纯净,影响实验结果。需要更稳定的来源。
5月18日:听说青阳观的白帝剑出现了。如果能拿到那把剑,以其纯阳之力作为‘阳极’,配合阴门核心的阴煞之气作为‘阴极’,也许能制造出真正的‘完美容器’。
6月10日:判官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找到白帝剑。同时,加强对玄尘的实验,争取在他彻底崩溃前,收集足够数据。”
记录到此为止,后面都是空白。
顾清合上笔记本,手在微微发抖。
白帝剑在他手里。黄泉会知道白帝剑出现了,正在全力寻找。而且,他们想用白帝剑来完成那个可怕的“完美容器”计划。
如果他们知道剑在他这里……
他不敢想下去。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实验准备得怎么样了?”是判官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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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就绪,判官大人。”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的声音,“午夜准时开始。这次我们调整了阴煞之气的纯度和剂量,成功率应该会高一些。”
“我要的不是‘应该’,是‘一定’。”判官的声音冰冷,“阎罗大人对这个计划很重视。如果成功了,我们就能制造出第一个可控的‘容器’,距离打开真正的阴门又近了一步。”
“我明白。我会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成功。否则……你知道后果。”
“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
顾清躲在办公室里,心脏狂跳。
午夜。他们要在午夜进行实验。
现在几点了?
他看了眼手机——晚上十一点二十。
距离午夜还有四十分钟。
他必须在这四十分钟内,想办法救出玄尘。
但怎么救?硬闯不可能。报警?警察不会相信,而且等他们赶来,玄尘可能已经死了,或者变成怪物了。
他需要一个计划。
一个能引开守卫,制造混乱,然后趁机救人的计划。
他想起了工厂里那些废弃的机器,那些堆积如山的垃圾,还有……那个绿色的液体容器。
也许,可以从那里入手。
他悄悄溜出办公室,沿着来路往回走,重新来到那个巨大的、嗡嗡作响的容器所在的房间门口。
观察窗里,那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还在忙碌。玄尘躺在手术台上,依然一动不动。
顾清退后几步,看向容器周围那些复杂的管道和电线。管道有粗有细,有些连接着容器,有些延伸到墙里。电线更是密密麻麻,像蜘蛛网一样。
如果能破坏这些管道或电线,会不会引发事故?比如液体泄漏,或者短路爆炸?
他需要找到控制这些管线的源头。
他顺着管道延伸的方向,在走廊里寻找。很快,他发现了一个小房间,门上写着“控制室”。
门锁着,但锁是很老式的弹子锁。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根细铁丝——这是以前租房时房东教的小技巧,没想到这时候用上了。
他把铁丝弯成钩状,伸进锁孔,轻轻拨动。
咔嚓。
锁开了。
推门进去,里面是各种老旧的仪表盘和控制面板,指示灯闪烁,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墙上贴着一张管线布局图。
顾清快速浏览。绿色液体容器连接着冷却系统和电力系统。如果要制造混乱,最好的办法是破坏冷却系统——容器里的液体需要保持低温,一旦温度失控,可能会……
他没敢往下想,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在控制面板上寻找冷却系统的开关。找到了,是一个红色的旋钮,旁边贴着标签:“主冷却泵”。
旋钮现在指向“开”。
他握住旋钮,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拧到“关”的位置。
仪表盘上的几个指示灯立刻变成了红色,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同时,走廊尽头那个房间里,传来了惊呼声和混乱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冷却系统怎么停了?”
“快检查!容器温度在上升!”
“手动启动备用泵!”
成功了。
顾清立刻离开控制室,冲向玄尘所在的那个房间。现在里面的人注意力都被冷却系统故障吸引,是救人的最好时机。
他冲到铁门前,用力推门。
门没锁,被他一把推开。
房间里,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围在容器旁,手忙脚乱地操作着备用系统。手术台那边,暂时没人看管。
顾清冲到手术台前。
玄尘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像纸,胸口微弱起伏。他身上连接着一些电极和管子,旁边的心电监护仪显示着极其微弱的心跳。
“道长!”顾清低声唤道。
玄尘没有反应。
顾清咬咬牙,开始拔掉那些管子和电极。有些管子连接得很紧,他用力扯,带出了暗红色的血。
最后一根电极拔掉时,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直线报警音。
“什么人?!”一个白大褂发现了这边的情况,惊呼起来。
顾清不管不顾,把玄尘从手术台上拖下来,背在背上。玄尘很轻,轻得不像一个成年人,更像一具空壳。
“拦住他!”判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顾清转身,看见判官和几个手下堵在门口。
“又是你。”判官眼神阴冷,“这次,你跑不掉了。”
顾清把玄尘放下,让他靠在墙上,然后拔出白帝剑。
剑身出鞘,银光流泻,照亮了这个诡异的房间。
判官盯着剑,眼睛里闪过贪婪的光:“白帝剑……果然在你手里。很好,省得我到处找了。”
他挥了挥手,几个手下立刻围了上来。
顾清握紧剑,手心全是汗。他背着玄尘,不可能打得过这么多人。但他不能放下玄尘。
“把剑交出来,我可以留你一个全尸。”判官说。
顾清不说话,只是握紧了剑。
“冥顽不灵。”判官冷笑,“那就别怪我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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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同时扑上来。
顾清挥剑格挡,但他背着玄尘,动作笨拙,很快就挨了几下。手臂、肩膀、后背,火辣辣地疼。
他知道,撑不了多久。
就在这时,靠在墙上的玄尘,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很浑浊,但瞳孔深处,有一点微弱的光在闪烁。
“顾……清……”他嘶哑地说,“放我下来……”
顾清愣了一下,但还是照做了。他把玄尘放下,让他靠在墙上。
玄尘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双手艰难地结了一个手印。
“天地……无极……”他的声音微弱,但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乾坤……借法……”
判官脸色一变:“阻止他!”
但已经晚了。
玄尘的双手之间,爆发出刺目的金光。
金光像水波一样扩散开来,扫过整个房间。那几个冲上来的人被金光扫中,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在墙上,滑落在地,一动不动。
判官后退几步,脸色阴沉:“强弩之末,还想逞能?”
玄尘没有回答,只是喷出一口血,身体晃了晃,差点倒下。顾清赶紧扶住他。
“走……”玄尘低声说,“我只能……拖住他几分钟……”
“一起走!”
“不行……我走不动了……”玄尘推开他,“你快走……带着剑走……别让黄泉会得到……”
“可是——”
“走!”玄尘厉声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是……命令!”
顾清咬紧牙关,他知道玄尘说得对。带着重伤的玄尘,他们谁也走不了。但如果他一个人走,至少剑能保住,以后还有机会。
可是,把救命恩人丢在这里……
“走啊!”玄尘又喷出一口血,脸色已经白得透明。
顾清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冲向门口。
判官想拦,但玄尘拼尽最后的力量,挥出一道金光,挡住了判官。
“你的对手……是我……”玄尘说。
顾清冲出房间,冲进走廊,冲向出口。
身后传来判官的怒吼,还有金光与黑气碰撞的巨响。
但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回头就是辜负。
他只能跑,拼命地跑,跑出工厂,跑上公路。
直到听不到任何声音,直到肺像要炸开,他才停下来,跪在地上,大口喘气。
眼泪模糊了视线。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为玄尘的牺牲?是为自己的无力?还是为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
但他知道,眼泪没用。
他擦干眼泪,站起身,看向工厂的方向。
那里已经恢复了寂静。
玄尘……恐怕凶多吉少。
而他,还活着,还带着白帝剑,还知道黄泉会的秘密。
这就够了。
足够他继续走下去。
足够他……复仇。
他握紧剑柄,转身,走向黑暗深处。
今夜,他失去了一个盟友。
但明天,他会变得更强大。
直到有一天,他能亲手结束这一切。
直到有一天,他能让所有牺牲,都变得有意义。
夜还很长。
但黎明,总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