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紧急安全会议在七十二小时后召开。
会议地点没有选择万界方舟或任何一方的主场，而是定在了泰拉祖尔同步轨道上的“中立节点站”——一座由星芒歌者建造的、完全依赖谐波能量维持的环形空间站。这里没有重力方向，与会者悬浮在中央议事厅的共振场中，周围是缓慢旋转的星空全景。
凝澜代表万界方舟与人类文明；泰拉祖尔方面派出三位代表：那位植物纹理的使者（名为“青蔓”）、一位根系网络的意识聚合体（呈现为发光根须的虚影，称“深根”），以及泰拉祖尔星球意识的直接代言人——一株悬浮的、不断开花又凋谢的透明兰草，没有名字，只散发温和的意念脉冲。
星芒歌者来了五位，包括首席歌者“银铃”和那位最早感知到“第三个声音”的成员“微光”。她们不坐不站，而是保持一种固定的悬浮姿态，身体周围有细微的音波涟漪。
联盟理事会则通过全息投影出席，十二个文明的标志环绕会场。
凝澜首先汇报了从遗产烙印到根系对话的全过程，数据、影像、分子序列模型、脉冲解码记录——所有证据摊开在与会者面前。她没有添加个人解读，只陈述事实。
当真菌网络那句“你要前往深处吗”的脉冲记录播放时，议事厅内的能量场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这超出了我们最初的协议。”联盟理事会的轮值主席——一位来自机械共生文明的智者投影发言，“泰拉祖尔，你们提供的‘记忆腐殖土’中，为何从未提及这种具有自主询问能力的真菌网络？”
透明兰草轻轻摇曳，意念温和而清晰：“‘记忆’并非被动记录，而是活性的交流。真菌网络是土壤的记忆载体，它们会根据接触者的特质做出反应。树苗不是普通植物，它承载着环网遗产，因此网络反应更活跃。我们……并未预料到这种程度的对话。”
青蔓补充：“在我们的认知中，世界根是传说，是哲学概念。从未有过确凿证据表明真菌网络能形成集体意识并提出定向问题。这次事件……是第一次。”
“但问题已经提出。”星芒歌者银铃的声音如同多个音阶叠加，“树苗回应了，而且它可能已经‘记住’了连接路径。即使更换土壤，根系在微观层面可能已经留下了生物印记。更重要的是——”
她看向微光。年轻歌者向前飘浮一点，浅金色瞳孔中倒映着忧虑：“那‘第三个声音’……在根系对话发生后，变得更清晰了。它不是树苗，不是遗产，也不是世界根。它像是……所有这些连接产生的‘共振余音’，但这个余音正在形成自己的节律。”
机械智者投影的核心处理器闪烁了几下：“请具体说明危险评估。”
凝澜接过话头：“危险分三层。第一，树苗可能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通过残留的菌丝印记或自身心光的模仿能力，重新尝试连接世界根网络。第二，这种连接可能唤醒遗产的更大部分意识，甚至可能让遗产通过世界根网络‘泄露’出去。第三——”
她调出那片特殊叶子的实时监测数据，暗红纹路此刻处于静止状态，但能量图谱显示内部有一种缓慢的、周期性的脉动。
“黑暗诅咒与遗产同源，都是环网的产物。如果遗产能通过世界根网络扩散信息，诅咒也可能找到扩散的途径。甚至……如果世界根真的连接着其他星球的类似网络，风险就是跨星系的。”
议事厅一片寂静。只有星芒歌者们身体周围的音波涟漪微微震荡。
深根——那团发光根须的虚影——第一次发出声音，声音低沉如大地震动：“泰拉祖尔的世界根传说中，提到过‘污染’的概念。古老歌谣说：当外来的病痛通过根须传入，整片森林都会颤抖。但歌谣也说：健康的根系能识别病痛，并尝试隔离或转化。”
“你的意思是，”凝澜问，“如果树苗接入世界根，网络本身可能帮助隔离诅咒？”
“或者被诅咒感染。”深根回答，“我们不知道。传说没有细节。”
机械智者投影转向星芒歌者：“你们预见的可能性？”
银铃与同伴们交换了一串无声的音波脉冲，然后回答：“我们看到了三条分叉的时间弦。第一条：连接被成功切断，树苗在封闭环境中缓慢消化遗产，诅咒沉睡，但树苗的成长将永远受限，最终可能因遗产过载而枯萎。第二条：连接建立，世界根帮助树苗稳定遗产，甚至可能提供净化诅咒的线索，但过程漫长且充满未知风险。第三条……”
她停顿，音调变得低沉：“连接建立后，诅咒通过世界根网络扩散，触发链式反应。我们‘听’到了……许多根须枯萎的破裂声。”
“概率评估？”机械智者追问。
“时间弦的振动强度不代表概率，只代表可能性存在的强度。”银铃摇头，“此刻，三条弦的振动强度……几乎相同。”
也就是说，三种未来都有可能，且没有明显倾向。
会议陷入僵局。每个选择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而信息严重不足。
就在这时，凝澜的私人通讯频道收到了维克多的紧急信息——只有她和内置逻辑核心能接收。她神色不变，但意识深处快速读取了内容。
维克多在持续分析树苗更换土壤后的生理数据时，发现了一个异常：尽管接触探头已移除，无菌基质已覆盖，但树苗根系最尖端细胞的线粒体中，出现了一种新的蛋白质复合体。这种复合体的结构与真菌细胞壁的某种组分高度相似，却又整合了树苗自身的基因表达。
“它在模仿。”维克多的信息简洁而惊人，“不是有意识的模仿，而是细胞层面的适应性进化。根系细胞‘记住’了与真菌网络的接触，并开始自我改造，以维持某种……潜在的连接能力。改造速度缓慢，但不可逆。”
凝澜的心沉了下去。树苗已经在自主进化以适应连接。即使外部环境改变，它内部的变化仍在继续。
她抬起手，请求发言。所有“目光”聚焦过来。
“我有一个提议。”凝澜的声音在议事厅中清晰响起，“我们不能完全切断连接，因为树苗已经在细胞层面开始适应。我们也不能贸然允许连接，因为风险不可控。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受控的、有限度的实验性接触。”
泰拉祖尔的代表们意念波动。“如何受控？”
“首先，我们需要泰拉祖尔协助，在实验室环境中培育一小片‘世界根网络’的模拟样本——不是完整的网络，而是最低限度的真菌群落，确保其不具备自主意识，只能进行基础信息传递。其次，我们需要星芒歌者用谐波场严密包裹这次接触，任何异常波动都立刻实施‘静默’。最后，接触时间以毫秒为单位，只进行一次，目标仅仅是确认：树苗与网络接触时，诅咒是否会被激活或增强。”
她环视众人：“如果诅咒毫无反应，说明连接可能相对安全，我们可以考虑逐步扩大接触规模。如果诅咒立刻响应……我们就知道，任何连接尝试都是危险的，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彻底隔离树苗，甚至考虑……移除遗产。”
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其中的重量。移除遗产可能意味着摧毁树苗的一部分，甚至可能引发遗产或诅咒的剧烈反扑。
“谁来决定‘毫无反应’的标准？”机械智者问。
“三方共同制定。”凝澜说，“万界方舟提供实时监测数据，泰拉祖尔解析网络反馈，星芒歌者评估谐波稳定性。任何一方提出警告，接触立刻终止。”
代表们开始交换意见。意念脉冲、音波、数据流在议事厅中交错。
漫长的一小时后。
透明兰草轻轻摇曳：“泰拉祖尔同意。我们将培育受控样本，并派遣深根全程监控网络状态。”
银铃与其他歌者共鸣出一段稳定的和弦：“星芒歌者同意。我们将构建三层谐波隔离场，并准备终极静默协议。”
机械智者投影的核心稳定发光：“联盟理事会授权此次实验，但附加条件：实验必须在完全隔离的次级空间泡内进行，空间泡由万界方舟提供能源，一旦出现不可控状况，空间泡将自我湮灭，连同内部一切。”
老查理的声音通过凝澜的通讯器传来，带着沉重的呼吸：“方舟能支撑这样的空间泡……最多三十秒。会消耗我们剩余能源的40。”
“三十秒够了。”凝澜低声回应，然后抬头面对所有代表，“万界方舟接受条件。实验将在四十八小时后进行。地点：万界方舟第七隔离舱，次级空间泡协议启动。”
会议决议形成。代表们开始散去，返回各自的飞船做准备。
凝澜最后离开议事厅。她飘浮到观景窗边，望着下方泰拉祖尔星球蔚蓝与翠绿交织的弧线。
“你在担心树苗？”林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也留到了最后。
“我在担心我们是否在扮演神的角色。”凝澜轻声说，“决定一株植物该与谁对话，该连接什么，该成为什么。”
“园丁修剪枝条，也是决定植物的生长方向。”林秀飘到她身边，“区别在于，园丁知道修剪是为了让植物更健康。而我们……不知道。”
凝澜点点头：“所以我们更需要谨慎。如果实验失败——”
她没有说完。但两人都明白。
如果失败，他们可能不得不亲手摧毁自己培育了这么久、承载着如此多希望的东西。
而树苗对此一无所知。它只是在成长，在适应，在遵循生命的本能——去连接，去探索，去成为更完整的自己。
凝澜收回目光，转身离开观景窗。
“走吧。”她说，“我们需要为实验准备一颗足够坚硬的心。”
因为园丁的职责，有时也包括亲手剪去病变的嫩芽——哪怕那颗嫩芽，是他们日夜守护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