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扫描定在六小时后。
这期间,维克多与泰拉祖尔的植物意识网络协作,开始破解那些神秘信息素分子的“词汇表”。进展缓慢得令人焦虑——分子序列的复杂度远超预期,每个分子都像是一整本压缩过的书,而他们连字母表都还没找全。
凝澜没有休息。她站在中央培育区的观察廊上,隔着强化玻璃凝视树苗。那株近五米高的幼苗在仿自然光照下舒展枝叶,看起来平静如常。但凝澜知道,在那层树皮之下,在每一个细胞中,都在发生着人类无法想象的交流与适应。
林秀走到她身边,递过一杯温热的营养剂。“老查理说扫描仪调整好了,可以聚焦根系。但他担心根系比主干更敏感——毕竟根须直接接触土壤和下方的能量基质。”
“所以我们选择最外围的一条细根。”凝澜接过杯子,没有喝,“距离主干两米,直径不足一厘米。就算有反应,也应该局限在局部。”
“艾德在准备接触探头,泰拉祖尔的蕨类组织需要重新耦合——他们说根系的信息素分泌模式和主干不同,需要调整凝胶配方。”林秀停顿了一下,“凝澜,如果……如果树苗真的在主动与遗产沟通,我们该怎么办?鼓励它?还是阻止它?”
凝澜沉默了很久,才轻声回答:“我不知道。但我想起我母亲说过的一句话——‘孩子会长大,会遇见你无法理解的事物。你无法永远保护,只能教会他们如何保护自己。’”
“你把树苗当孩子?”
“它承载着一个文明的希望,也背负着另一个文明的诅咒。”凝澜看向玻璃倒影中自己的眼睛,“而它自己在学习、在适应、在寻找出路。这不是我们的树苗,林秀。这是它的生命。”
林秀叹息:“我只是害怕我们打开了一扇关不上的门。”
“门已经开了。”凝澜放下杯子,“从遗产融入的那一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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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系扫描的准备工作比预期更复杂。树苗的根须不像主干那样规整,它们在特制土壤基质中蜿蜒盘绕,形成复杂的三维网络。泰拉祖尔的使者花了三小时才确定最佳接触点——一条相对独立、不与主根网直接纠缠的侧生细根。
“这条根的主要功能是感知土壤湿度和离子浓度,信息负荷较轻。”使者用带着叶绿素光泽的手指在全息模型上标记,“但它的维管束与主干直接连通,可以作为理想的信息通道采样点。”
星芒歌者调整了和谐波的频率,使其更适应土壤介质的振动特性。老查理重新校准了扫描仪的聚焦阵列,让量子涟漪能穿透土壤而不引起基质扰动。
“第二次扫描,目标:标记根系段,持续时间:零点八秒,能量输出:额定值的千分之二。”凝澜宣布,“各单位准备。”
“生物透镜耦合完毕。”
“土壤谐波稳定。”
“能源脉冲序列锁定。”
“维克多实时监控覆盖根系周边一米球型区域。”
凝澜的指尖悬在启动界面上。
“三、二、一——启动。”
扫描仪再次嗡鸣。这一次,涟漪穿透地板,渗入下方的土壤层。监控画面中,标记区域的土壤颗粒出现极其细微的量子相干闪烁,如同微观的星群。
接触探头透过预设的土壤通道,轻轻贴上细根的根毛区。
08秒。
数据洪流再次涌入。但这一次的画面截然不同——
不再是星河流转,而是网络的低语。
根系的世界是一个无尽的连接网络。每一条根须都在分泌化学信号,与土壤微生物对话,与相邻根系交换营养信息,甚至通过菌丝网络与遥远的其他植物建立联系。树苗的心光能量沿着木质部向下流动,在根尖转化为温和的探索脉冲,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而在这一切背景中,凝澜再次感知到那种缓慢的“适应性共鸣”。但这一次,她看到了更多细节:共鸣的波动正在沿着根系网络扩散。从标记的细根开始,像涟漪般传向更深的根区,甚至传向那些与主干间接连接的次级根须。
“它在用整个根系系统‘倾听’遗产。”凝澜喃喃道。
扫描结束。
这一次,树苗的反应没有立即平息。
标记的细根突然轻微抽搐,根毛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生出大量新的白色根毛,仿佛被突然惊醒。相邻几条根须的伸长速度在接下来的三分钟内提升了400,然后缓缓恢复正常。
“生理波动持续了182秒。”林秀报告,声音紧绷,“但未检测到能量异常。晶状印记……有变化。”
全息界面放大晶状印记的特写。原本只是偶尔微光闪烁的表面,此刻浮现出极其细微的纹理——像是树木的年轮,又像某种数据的环形编码。纹理只持续了十几秒就淡去,但被高清传感器完整记录。
“这纹理不是遗产原有的。”维克多快速比对数据库,“是树苗心光能量在印记表面留下的‘烙印’。它可能在尝试……给遗产打上自己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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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区一片寂静。这个行为的意义不言而喻——树苗不仅在翻译遗产,还在尝试定义遗产。
但更惊人的发现来自艾德。
年轻的研究员盯着他负责的信息素分析界面,脸色从困惑转为震惊,再转为某种近乎恐惧的苍白。
“凝澜首席……你……你最好看看这个。”
他调出的不是分子序列,而是一段动态记录——在根系扫描期间,从土壤菌丝网络中捕捉到的微弱信号。那不是化学信息素,而是一系列极其规律的生物电脉冲,通过真菌的菌丝网络传递,如同地下世界的电报。
脉冲的编码方式很简单,重复着同样的模式。
维克多将其转译成人类可读的符号:
……欢迎……新节点……接入……网络……询问……身份……
发送源:土壤中的共生真菌群落。
接收者:树苗根系。
而树苗在扫描结束后的第三秒,通过根毛分泌的信息素,回复了一段同样简单的脉冲:
……我是……载体……也是……守护者……询问……你的……网络……通向……何方……
真菌网络的回复在两秒后抵达:
……我们……连接……所有……扎根者……我们……记得……土地……我们……通往……深处……你要……前往……深处……吗……
记录到此中断。似乎是树苗主动切断了这次对话,或者真菌网络感知到了扫描仪的存在而退缩。
凝澜感到喉咙发干。“维克多,分析这段对话的深层结构。那些脉冲……它们真的是自然真菌能发出的吗?”
“生物电脉冲本身是常见的地下通讯方式。”维克多回答,“但编码的规整度和信息密度……远超已知任何自然群落的水平。除非——”
“除非这些真菌不是‘自然’的。”老查理替他说完,“它们是被改造过的。或者……它们是某个更大网络的终端。”
林秀快步走到主控台,调出方舟生态系统的历史记录:“这批特制土壤基质来自泰拉祖尔三百年前培育的‘记忆腐殖土’,据说能促进植物与土地建立深层连接。但配方细节是泰拉祖尔的机密……”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泰拉祖尔的使者。
使者沉默了几秒,植物纹理的面孔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记忆腐殖土’……确实不是自然产物。它是初代园丁们用环网遗留的生物技术培育的,其中掺入了特殊真菌孢子。这些真菌的作用,是在植物间建立信息共享网络,帮助幼株快速适应环境。”
“但这段对话显示,真菌网络有自己的意识。”凝澜紧盯着他,“它们会询问身份,会谈论‘深处’。这是什么意思?”
使者的目光飘向远方,仿佛在倾听某个遥远的声音。然后他轻声说:“泰拉祖尔的古老传说中,提到过一个概念——‘世界根’。那不是具体的植物,而是所有扎根生命通过菌丝网络连接形成的……集体意识。传说在世界根的最深处,保存着这个星球最古老的记忆,甚至能与其他星球的世界根产生共鸣。”
他看向树苗:“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树苗通过根系接触到的,可能不只是土壤真菌。它可能触碰到了泰拉祖尔星球本身的‘深层记忆网络’。而那个网络,在询问它的身份,并邀请它前往‘深处’。”
控制区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树苗承载着环网遗产。
树苗在与泰拉祖尔的世界根对话。
而世界根通往星球的记忆深处,甚至可能……通往其他世界。
“第三次韵律。”星芒歌者首席突然开口,她的声音颤抖着,“我现在听清了……那不是树苗自己的韵律,也不是遗产的。那是共鸣的涟漪——树苗、遗产、世界根,三者产生的共振。”
她闭上眼睛,浅金色瞳孔在眼睑下快速移动:“它们在寻找共同的频率。而一旦找到……”
她没说完。
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一旦找到,树苗就不再只是一株植物,也不再只是遗产的容器。它会成为一个节点——连接环网文明、泰拉祖尔星球、以及那个神秘“深处”的节点。
而黑暗诅咒,此刻还沉睡在叶脉中。
“停止所有扫描。”凝澜突然下令,声音冷冽,“解除接触探头。将树苗根系周围一米内的土壤全部替换为无菌基质。立刻。”
“凝澜?”林秀惊讶地看着她。
“我们操之过急了。”凝澜转身面对所有人,眼神锐利,“树苗在进化,遗产在苏醒,世界根在邀请——而我们连它们任何一方的完整意图都不清楚。更不知道黑暗诅咒在这种多重连接中会扮演什么角色。”
她指向那片带着暗红纹路的叶子:“在弄清楚诅咒的触发机制前,我们不能让树苗接入任何未知网络。真菌对话必须中断,世界根的邀请必须暂缓。”
“但树苗可能已经‘记住’了连接的方式。”老查理沉声说。
“所以我们更需要时间。”凝澜走向控制台,调出联盟理事会的紧急通讯协议,“我需要向联盟申请召开跨文明安全会议。泰拉祖尔、星芒歌者、万界方舟,所有相关方必须共同评估风险,制定协议。”
她停顿,看向玻璃后的树苗。
幼苗在无菌基质替换作业启动的机械声中静静伫立,新生的叶片在空气流动中微微摇晃。最高处那片特殊叶子的暗红纹路,在某个瞬间,似乎随着根系的轻微颤抖,同步闪烁了极淡的一下。
如同沉睡的眼皮,在梦深处,颤动了一次。
凝澜握紧了拳头。
“在我们学会如何守护之前,”她低声说,仿佛誓言,“我们至少要学会,何时该停下脚步。”
远方的深处在呼唤。
但园丁们知道,有些门,在确认对面是什么之前,绝不能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