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舱内的稳定剂让凝澜的心跳逐渐平复，但意识深处残留的那道“凝视”感，却像冰刺般顽固不化。那不是攻击，甚至没有明显的恶意——更像是一个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皮的存在，用冷漠而审视的目光，记住了光源的位置。
“它没有追来。”凝澜在医疗扫描的嗡鸣声中低声说，更多是在说服自己，“只是……标记。”
林秀半跪在隔离舱旁，手掌按在透明舱壁上，指节发白。“标记就已经够了。”她的声音紧绷，“我们现在知道黑暗意识具有某种被动感知机制，当遗产被深度‘触碰’时，它会察觉。”
老查理调出了凝澜意识链接期间的所有监控数据。全息界面上，代表树苗能量状态的曲线在某个时刻出现了一个尖锐的波动——那不是数据潮涌的规律峰值，而是一个突兀的、持续仅003秒的“凹陷”，仿佛某种东西从树苗内部短暂地抽走了一小部分能量，用于遥远的窥视。
“黑暗诅咒在利用树苗的能量进行感知。”维克多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出，带着凝重的电子音质感，“虽然遗产被封印，但诅咒与遗产的链接并未完全切断。它像一根埋在血肉中的刺，虽然无法动弹，却依然连接着神经。”
凝澜支撑着坐起，医疗舱自动调整角度。“我看到的七个坐标点呢？解析出来了吗？”
“正在处理。”维克多将凝澜意识中捕捉到的几何结构投影到主屏幕。七个光点悬浮在虚拟星图背景上，彼此以复杂的弧线连接，形成一个立体的多面体结构。暗红色的第七点位于最下方边缘，其他六点颜色各异：一个呈现衰败的灰黄色，两个是近乎熄灭的暗蓝，还有三个——包括中心那个最明亮的标记——散发着稳定的乳白色微光。
“坐标本身是加密的，但它们的相对位置、能量特征和‘状态’信息，已经足够我们建立初步模型。”维克多调出分析结果，“根据环网已知的遗产库分类标准，这七个点很可能对应：三个生物培育园（包括第七园）、两个知识圣殿、一个技艺熔炉，以及——”
他停顿了一下，将中心点放大。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光点，而是一个旋转的、由无数细微光线构成的多面体。
“——环网‘文明火种中枢’的次级信标站。根据残存历史记录，这种信标站不具备储存功能，而是用于协调各个遗产库之间的信息同步、状态监控，以及在极端情况下……启动遗产的‘最终协议’。”
控制区陷入沉默。“最终协议”这个词带着不祥的余音。
“什么最终协议？”年轻的研究员艾德忍不住问。
林秀深吸一口气，接过了话头：“环网在毁灭前，为他们留下的文明火种设定了多种触发条件。如果接收遗产的文明走上歧途、或者遗产本身面临无法挽回的污染……信标站有权启动预设程序。可能是遗产自毁，也可能是释放某种‘净化’机制。”
“所以那个中心信标站，现在可能还在运行。”老查理盯着旋转的多面体，“监视着七个遗产库的状态，等待着执行某个……判定。”
“而第七培育园的遗产带着黑暗诅咒。”凝澜缓缓说，“如果信标站检测到污染——”
“它可能已经判定第七遗产库‘沦陷’。”维克多平静地接上，“但由于遗产被我们转移到了树苗体内，封印隔绝了大部分污染信号，所以判定可能处于‘待确认’状态。或者，信标站本身也受损了，执行能力有限。”
“但如果我们主动靠近信标站，或者尝试唤醒其他遗产库……”林秀的声音越来越低。
“就等于告诉它：这里有携带污染潜能的遗产，还有一群试图接触环网遗产的未知文明。”老查理总结，脸色阴沉，“然后它可能会做什么？欢迎我们？还是启动‘净化’？”
没人能回答。
凝澜的目光移向中央培育区。树苗在柔和的人工光照下安静伫立，那枚晶状印记偶尔闪过一丝微光，像沉睡巨人的呼吸。它承载着一个文明的最后馈赠，也埋着一颗定时炸弹。而现在，他们又发现了另一重风险——来自馈赠者预设的、可能敌友不明的守护机制。
“我们需要更多信息。”凝澜最终说，“不能仅凭推测就放弃探索。环网的遗产中可能藏着对抗黑暗的关键，甚至可能……有净化诅咒的方法。”
“但怎么获取信息？”艾德问道，“再次深度接触遗产太危险了。黑暗已经‘标记’了我们，下次可能就不只是看看了。”
凝澜沉默了片刻，然后看向林秀：“泰拉祖尔的生命场，现在能对树苗进行多深层的扫描？”
“表层生理指标没问题，但想探测遗产封印内部？”林秀摇头，“生命场与心光同源，会互相干扰。而且遗产的信息结构是纯数据化的，生命场很难解析。”
“但树苗本身是生物。”凝澜的语速加快，“遗产融入后，它的生理结构、能量代谢都发生了变化。这些变化是遗产与生物体融合的‘界面’——如果我们不能直接读遗产，或许可以读这个‘界面’。”
她调出树苗在数据潮涌期间的生物读数曲线：“看这里。每次潮涌时，树苗主干木质部的微观导管会出现规律性的扩张与收缩，同时树液中的信息素浓度会短暂升高。这不仅仅是能量波动，更像是……一种‘呼吸’节奏。遗产在无意识状态下，依然在与树苗进行某种基础的信息交换。”
老查理眯起眼睛：“你想通过分析树苗的生理变化，反向推导遗产的状态？”
“不止。”凝澜的手指在全息界面上划过，勾勒出几条关联线，“树苗是活的，它在适应遗产。这个适应过程本身，就是遗产对生物系统影响的‘实时记录’。如果我们能建立这个影响的数学模型，或许就能预测遗产的某些行为模式——包括它无意识中流露的‘指向性’强度变化、数据潮涌的周期演变，甚至……黑暗诅咒被触发的最低阈值。”
“需要大量的高频监测数据和生物信息学分析。”维克多说，“目前的传感器阵列精度不够。而且树苗的生理过程涉及量子尺度的信息传递，常规设备无法捕捉。”
“那就升级设备。”凝澜说，“方舟上有备用的高精度量子共鸣扫描仪，原本用于探测微观时空结构。可以改造，让它适应生命体的扫描。”
“那需要时间，而且能量消耗——”
“我们有能源。”凝澜打断道，目光转向林秀，“泰拉祖尔的生命场虽然不能直接扫描遗产，但可以作为扫描仪的‘共鸣基质’，提高对生命信息的灵敏度。星芒歌者的和谐波可以稳定扫描过程，防止仪器本身对树苗造成干扰。”
林秀思索着，缓慢点头：“理论上可行。但改造仪器至少需要十天。而且……扫描过程本身可能刺激到遗产或诅咒。”
“所以我们需要先进行小规模测试。”凝澜说，“用最低功率扫描树苗的非关键部位，比如一片普通叶子的叶柄连接处。观察反应，逐步调整。”
“我来负责仪器改造。”老查理站起身，“能源调配和机械部分交给我。但生物接口和共鸣调谐——林秀，你需要和泰拉祖尔、星芒歌者协调。”
“明白。”
“维克多，建立数学模型需要什么样的数据粒度？”凝澜问。
“每秒至少十万个独立生物参数读数，涵盖从分子振动到宏观能量流动的七个数量级尺度。”维克多迅速列出清单，“还需要树苗在过去167小时内的完整历史数据——包括所有我们记录过的、以及可能遗漏的微小波动。我需要训练一个预测算法。”
“历史数据可以整理。实时数据等扫描仪上线。”凝澜环视控制区，“诸位，我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是保守防御，维持现状，祈祷树苗能慢慢消化遗产而不出问题；二是主动探索，冒着刺激黑暗和触发信标站的风险，去弄清我们到底背负着什么，以及未来可能面对什么。”
她停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我不会替联盟做决定。但作为首席联络官，我建议选择第二条路。因为黑暗已经看到了我们——被动等待不会让它忘记。而树苗……它在成长。遗产会随着它一起变大、变复杂。问题不会消失，只会被拖延，然后可能在某天以更不可控的方式爆发。”
控制区安静了数秒。仪器低鸣，全息界面上的数据流无声滚动。
“我同意。”林秀第一个说，声音坚定，“园丁的职责不是把植物关在无菌室里，而是帮助它在真实世界里扎根——哪怕真实世界有风雨和害虫。”
老查理哼了一声：“我老头子改造过方舟引擎，调整个扫描仪算什么。干。”
艾德和其他研究员互相看了看，陆续点头。
凝澜闭上眼睛片刻，让那份沉重的责任感在胸腔里沉淀。然后她睁开眼，目光清澈。
“那么，开始吧。维克多，将本次决议整理成报告，发送给联盟理事会。申请资源调配权限和风险备案。林秀，联系泰拉祖尔和星芒歌者代表，请求协助。老查理，带我去仓库，我们需要挑选合适的扫描仪组件。”
“现在？”林秀看着她依然苍白的脸色。
“现在。”凝澜走出隔离舱，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脊背挺直，“黑暗在看着。我们没时间慢慢恢复。”
她走向出口，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中央培育区。
树苗的叶子在空气循环系统的微风中轻轻摇曳。最高处那片带着暗红纹路的叶子，纹路边缘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可见的微光——像是某种沉睡的东西，在无数层封印之下，微微动了一下指尖。
凝澜转回头，继续前行。
远方的信标在旋转。坐标已经显现。无论前方是答案还是更大的陷阱，园丁们的脚步，已经无法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