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历227年,春息之月。
万界方舟内部时间校准后的第七个标准日,医疗舱的柔和白光终于从维持生命的最低档,切换到了恢复观察的暖黄调。
凝澜的意识如同沉在深海中的碎片,缓慢地上浮。她最先感知到的不是身体,而是那些数据流——方舟主控系统的日常诊断报告、生命维持装置平稳的脉动、还有医疗ai每隔三十秒一次的生物指标播报。这些信息流温和地包裹着她,像一层熟悉的茧。
然后才是身体:一种深层次的虚脱感,仿佛每一个细胞都被抽干又勉强填满;神经末梢传来细微的刺痛,那是过度负荷后的抗议;但胸腔深处,某种更坚实的东西在搏动——是她与维克多逻辑核心的深层链接,虽然此刻也处于低功耗状态,却依然稳定。
她睁开了眼睛。
“欢迎回来,首席联络官。”医疗ai的合成音温和地响起,“您的身体指标已恢复至安全阈值。,建议继续观察48小时。”
凝澜没有立刻回应。她微微偏头,透过观察窗看向中央培育区。
树苗还在那里。
但它不一样了。
原先那株不足三米、枝叶稚嫩的幼苗,此刻已长到近五米高。主干粗壮了一圈,表皮不再是光滑的淡金色,而是浮现出层层叠叠、仿佛文明编码般的木质纹理——那些纹路在昏暗的培养光下,隐隐流动着极淡的数据流荧光。新生的十六片叶子舒展着,边缘卷曲的形态依旧,但叶脉中流淌的不再是纯粹的心光金色,而是掺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厚重的翠绿与星蓝色调。
最引人注目的,是树干中心区域——那里有一个拳头大小、若隐若现的晶状凸起,表面光滑如镜,内部仿佛封存着一整个旋转的微缩星云。那是遗产融入的“印记”,也是封印。
而在最高处的那根侧枝上,那片特殊的叶子依旧存在。暗红色的纹路如同凝固的血管网,蛰伏在叶肉深处,不再蔓延,却也丝毫没有褪色。它静静地悬挂着,与周围健康叶片格格不入,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它成长了。”凝澜轻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在您沉睡的167小时里,树苗的主生长速度提升了427。”维克多的声音直接在她意识中响起,虽然比平时低沉些,但逻辑清晰,“遗产的融入提供了庞大的‘信息营养’,促进了结构性强化。但能量代谢出现异常波动:每37小时会出现一次持续15分钟的‘数据潮涌’,期间树干晶状印记会发光,树苗整体心光输出下降23。”
“遗产在梦呓。”凝澜撑起身体,医疗舱感应到她的动作,自动调整为坐姿,“它太大了,即使沉睡,无意识的波动也会影响宿主。林秀呢?”
“林主管在第七观察站,已经连续值守超过72小时。”维克多调出一段实时影像:林秀站在树苗旁的控制台前,眼下的阴影清晰可见,正与全息界面上泰拉祖尔的植物意识代表——一株发光的蕨类虚影——低声交流着。
“其他各方情况?”
凝澜沉默了片刻。“带我去控制中心。”
“医生建议——”
“维克多。”
“……明白。移动平台已就绪。”
中央控制区比凝澜记忆中要忙碌许多。十几个全息界面悬浮在主屏幕周围,显示着树苗的实时生物读数、能量频谱、空间根须稳定性数据,以及遗产封印的能量逸散曲线。六名研究员正低声讨论着什么,语气中混杂着疲惫与兴奋。
林秀看到她,先是一愣,随即快步走来:“你该多休息。”
“躺够了。”凝澜的目光落在一个特殊界面上一—那是从树苗晶状印记中解析出的、极其微量的信息流,被过滤成人类可读的符号片段。大多是破碎的图像:某种环形城市的轮廓、奇异的文字残章、像是乐器又像是仪器的复杂结构。
“我们在尝试‘倾听’。”林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遗产沉睡得太深,主动意识几乎探测不到。但这些无意识逸散的碎片……像是记忆的余烬。每37小时的数据潮涌时,碎片量会增加五倍。”
“有危险吗?”
“暂时没有。树苗的心光系统似乎建立了一种……缓冲层。潮涌时,遗产碎片会被心光包裹、稀释,然后大部分重新沉入封印,只有极少数逸出。”林秀调出另一组数据,“但我们在这些碎片中检测到了重复出现的特定频率模式,像是某种‘呼唤’的残响。”
凝澜走近主屏幕。她伸出手,指尖轻触全息界面中一段被标记为“高频重复”的波形。数据流顺次涌入她的感知——这不是视觉或听觉,而是一种更直接的意识共鸣。
她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间,她“看到”
不是图像,而是一种方向感。仿佛无数细小的磁针,在虚空中微微震颤,全部指向同一个遥远的、模糊的坐标。坐标本身被重重加密,但那种“指向性”无比清晰。
同时,还有一种细微的、仿佛心跳般的脉动节奏。缓慢,沉重,带着某种等待的焦灼。
凝澜睁开眼睛,指尖微微发颤。
“它想回家。”她低声说。
林秀怔住了:“什么?”
“遗产的核心意识,或者说它最深层的编程指令之一,是‘返回’。”凝澜的声音很轻,“不是空间意义上的回归——环网已经毁灭了。而是……回到某种‘同类’身边?或者某个预设的接收点?这种‘指向性’太强烈了,几乎是一种本能。”
控制区安静了几秒。一名年轻的研究员抬起头,声音有些发干:“就像信鸽……即使笼子再舒适,它本能地想飞回某个地方。”
“但那个‘地方’可能已经不存在了。”林秀眉头紧锁,“或者更糟——被黑暗污染了。第七培育园被诅咒,其他培育园呢?整个环网的遗产接收网络呢?”
凝澜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树苗,投向那枚晶状印记。
封印只是权宜之计。遗产不可能永远沉睡在一株幼苗体内。随着树苗成长,遗产的“质量”会越来越成为负担,而那个黑暗诅咒……虽然被暂时压制,却如同休眠的病毒,等待着宿主虚弱或遗产波动的时机。
“我们需要知道更多。”凝澜转向林秀,“关于环网的遗产分发机制。第七培育园不是唯一的接收点,对吗?”
“理论上不是。”林秀调出联盟现有的、极其有限的环网历史资料,“环网鼎盛时期建立了多个跨星系级的‘文明火种保管站’,培育园只是其中之一,专门用于储存生物与生态模板。还有‘知识圣殿’、‘技艺熔炉’、‘记忆长河’等其他类型的遗产库。但它们的坐标、状态……全是未知。”
“遗产本身可能知道。”凝澜说,“如果它能被安全地‘唤醒’一小部分,哪怕只是调取目录——”
“风险太大。”老查理的声音从入口处传来。老人拄着一根临时充当拐杖的工程杆,步伐缓慢但稳定地走进来,“那诅咒就像附在遗产代码里的逻辑炸弹。任何深度访问都可能触发它。我们现在是把它和炸弹一起冻住了,解冻?没把握。”
凝澜看着老人明显更深的皱纹和微驼的背,心头一紧。“查理叔叔……”
“我没事。”老查理摆摆手,目光却锐利地盯着树苗,“但这小家伙不能一直背着炸弹长大。我们需要两件事:第一,找到安全分离或净化遗产的方法;第二——”他顿了顿,“搞清楚那个‘指向性’到底指向哪里。如果是陷阱,我们得知道;如果真是其他遗产库……也许那里有解决方案。”
“探索任务。”林秀低声说,“需要组建一支队伍,顺着遗产碎片的指向去调查。”
“那需要坐标。”凝澜说,“目前逸散的碎片太模糊,无法精确定位。”
“所以我们需要让遗产‘说’得更清楚一点。”老查理的目光落在凝澜身上,“不是深度唤醒,而是……诱导。就像用特定的问题,引导梦游者说出只言片语。你是最擅长与意识体沟通的人之一,凝澜。而且,你体内有维克多的逻辑核心,能提供加密保护和快速中断能力。”
凝澜感到维克多的意识在她深处轻轻“点头”。一种准备就绪的沉静感。
“但要小心。”林秀抓住凝澜的手腕,力道很紧,“如果感觉到任何异常——哪怕是最细微的黑暗波动——立刻断开。我们不能再冒险了。”
凝澜点点头。她看向树苗,看向那枚沉睡的星云。
“设立隔离协议。”她对维克多说,“将我的意识链接限制在表层接触,设定三层中断触发器。物理隔离舱准备。”
“已部署。”维克多的回应几乎同时响起,“隔离舱已就位,生命维持系统独立供能。星芒歌者已同意派遣两名恢复较好的成员在外围提供和谐波监控,一旦检测到意识污染迹象,会强制实施‘静默场’。”
“泰拉祖尔呢?”
“植物意识表示可以提供一层生命场缓冲,但强调其目前状态只能承担防护,无法参与深度意识交互。”
足够了。凝澜深吸一口气。
她走向刚刚从地板升起的圆柱形隔离舱。舱门滑开,内部是符合人体工学的支撑结构,以及密集的神经接驳接口。
“凝澜。”林秀在身后叫她。
凝澜回头。
“活着回来。”林秀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我们需要你。树苗也需要你。”
凝澜露出一丝极淡的微笑。“我会的。”
舱门闭合。柔和的光线填满空间。神经接驳接口自动贴合她的后颈和太阳穴,冰凉触感之后是细微的电流嗡鸣。
“链接建立中。”维克多的声音直接在她脑内响起,“准备接入树苗-遗产复合意识表层。倒计时:3、2、1——”
那一瞬间,凝澜的意识被拉入了一条光的河流。
不是虚空,也不是数据空间,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存在:无数文明的剪影如游鱼般掠过,陌生的语言化作旋律,失传的科技原理如花朵绽放又凋零。这是遗产无意识逸散的“背景辐射”,庞大而美丽,却也令人窒息。
她稳住心神,像在激流中抛下锚点。
“寻找‘指向性’的核心,”她对维克多说,“找到那个‘想回家’的意念源头。”
逻辑核心在她意识深处展开一张光网,过滤着海量的信息流。一秒钟如同一年。无数碎片被扫描、分析、丢弃。
然后,他们“听”到了。
不是声音,而是一个形状。一个在遗产意识最底层不断重复的几何结构:七个点,以特定角度排列,构成一个不完美的环形。其中一个点闪烁着病态的暗红色——那是第七培育园。另外六个点,有的黯淡,有的微亮,有的……似乎正在以一种缓慢的节奏“呼吸”。
而在七个点环绕的中心,还有一个更微小、却更明亮的标记。那不是遗产库,更像是一个……中转站?信标?
凝澜试图靠近那个中心标记。
就在她的意识触角即将接触到标记边缘时——
一股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凝视,突然从暗红色的那个点反向涌来!
不是攻击,而是“发现”。就像沉睡的掠食者,嗅到了靠近的体温。
“断开!”凝澜在意识中疾呼。
三层中断触发器同时启动。
物理链接被切断,和谐波静默场瞬间笼罩隔离舱,生命场缓冲层加厚。
凝澜猛地睁开眼睛,剧烈喘息,冷汗浸透了衣物。隔离舱的医疗系统立刻开始注射稳定剂。
舱门滑开。林秀和老查理冲了进来。
“怎么样?”
凝澜抬起头,脸色苍白,但眼睛亮得惊人。
“我看到了。”她声音沙哑,却带着某种确凿,“七个点。第七培育园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中心信标……我能感觉到,那里有东西还在运行。”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而且,黑暗也知道我们在了。它在‘看’着我们。”
控制区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树苗在培育区轻轻摇曳,新生的叶子发出沙沙微响,仿佛在回应着无人听见的低语。
远方的荆棘,才刚刚露出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