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行车仓库回到家,顾建国和赵淑芬俩人还跟踩在棉花上似的,晕晕乎乎,找不着北。
晚饭早就在锅里凉透了,赵淑芬也顾不上热,胡乱扒拉了两口,眼睛却全程没离开过儿子,那眼神,跟看自家地里长出来的金元宝似的,又是稀罕又是难以置信。
顾建国则一反常态,烟也不抽了,电视也不看了,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眉头拧成个川字,活象个正在思考人生的雕塑。那本被他翻得起了毛边的帐本,就摆在腿上,仿佛有千斤重。
屋里的气氛,从之前的冰点,直接飙升到了沸点之后的真空状态,安静,但充满了看不见的暗流。
“爸,妈,你俩别搁那儿大眼瞪小眼了,整得跟外星人登陆咱家了似的。”顾舟啃着个苹果,咔嚓咔嚓响,率先打破了沉默。“有啥想问的就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淑芬先沉不住气了,她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舟子,那……那仓库里整的那些……犯法不?”这是她最担心的。
“妈,你这思想觉悟有待提高啊。”顾舟一脸严肃地放下苹果,“咱这叫啥?这叫‘知识的再传播与价值的再发现’。你想想,那么多国外的好电影好游戏,普通老百姓哪有机会见识?咱这是在搞文化普及,是精神文明建设的‘游击队’,懂不?再说了,咱做的盘质量那么好,包装那么精美,那是艺术品!艺术的事儿?”
一番歪理邪说,说得赵淑芬一愣一愣的,虽然没完全听懂,但感觉好象……是那么个理儿?
顾舟见老妈被忽悠住了,转头看向顾建国,换上一副“求贤若渴”的表情。
“爸,跟你说个事儿。”
顾建国抬起眼皮,闷声闷气地“恩”了一声。
“你看哈,我这再过俩礼拜就得滚去西京念大学了。峰子要去南方闯,涛子去省城当孩子王,马哲那小子更牛掰,考中央美院去了,我估摸着他这一个月赚的钱,够他把学校的石膏象全换成纯金的了。大力也得开学。”顾舟掰着手指头,脸上瞬间挂满了愁苦,活象个即将破产的地主老财,“我这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眼瞅着就要分崩离析,人去楼空了。我这心里啊,就跟三九天被人泼了盆凉水似的,哇凉哇凉的。”
顾建国眉头一挑:“啥意思?要黄了?那正好!赶紧把心收一收,滚去好好念你的大学!”
“黄了?”顾舟的调门猛地拔高了八度,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爸!你知不知道这叫啥?这叫家族资产的恶意流失!我这每天哗哗淌进来的票子,比咱家自来水管流得都快,你说散就散?这得是多大一笔钱打了水漂?咱家那‘景德镇官窑’级别的金饭碗,我这屁股还没坐热乎呢,就得亲手给它砸了?这不败家子吗!”
顾建国被他这一嗓子吼得一愣,张了张嘴,半天没憋出一个字。确实,看过帐本上那一串吓人的零之后,再让他说出“散了”这俩字,他自个儿的心都跟着抽抽。
顾舟一看火候差不多了,嬉皮笑脸地凑到顾建国身边,压低声音,跟商量国家大事似的:
“爸,我寻思来寻思去,咱这‘归舟工作室’,现在就缺一个主心骨,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总工程师’。”
“总工程师?”顾建国眼皮跳了一下。
“对啊!”顾舟一拍大腿,“你看,我去上大学,这摊子事想继续干就得在找个人管理者,进货、生产、维护、财务、物流都需要人手,
我要是在外面找个合伙人,一时半会找不到。我瞅来瞅去,整个市里,除了我爸你这位在机械厂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技术大拿,谁还有这个资格?”
这高帽子一戴,顾建国那僵硬的后背,不自觉地松快了点。
顾舟继续加码:“您想啊,您这叫啥?这不叫下岗,这叫‘技术入股’!从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国企,直接跳槽到咱们这个朝气蓬勃、未来要去纳斯达克敲钟的潜力股公司,担任首席执行官兼首席技术官,简称ceo兼容cto!您的人生不是从铁饭碗变成了没饭碗,而是从铁饭碗,直接鸟枪换炮,升级成了能传辈儿的金饭碗!格局,爸,咱的格局必须打开,要跟太平洋似的宽!”
“瞎……瞎扯犊子,还敲钟……”顾建国嘴上反驳,但眼神里那股子憋屈和迷茫,已经被一种全新的、亮晶晶的东西取代了。
“爸,我没跟你开玩笑。”顾舟的表情严肃起来,“我不在家,这摊子事必须得有个我最信得过的人管着。能管住人、管住钱,压得住事。只有你,顾建大工程师,才能给我把好这生产和质量的最后一道关。你就当……帮儿子守着这份家业,行不?”
最后这句话,象个小钩子,一下就挠到了顾建国心里最痒、最软的那块地方。这不是儿子养活爹,是老子给儿子掌舵、守江山。一个“帮”字,把他那点当爹的敏感自尊心,给安排得明明白白,妥妥帖帖。
顾建国足足沉默了能有一袋烟的功夫。他终于抬起头,深深地瞅了顾舟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跟万花筒似的,有震撼,有欣慰,还有一丝“好小子,都被你算计明白了”的哭笑不得。
“行,那我先给你看着。回头我得再找俩靠谱的人搭把手。”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得嘞!”顾舟“啪”地打了个响指,“就知道我爸是干大事的人!明天,你跟我去趟省城,见见咱最大的合作伙伴,顺便把咱的‘大动脉’给接上。”
“大动脉?又瞎说啥?”
“嘿嘿,商业机密。去了您就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顾舟就拉着还有点懵圈的顾建国,坐上了小舅孙卫国的长途客车。
一路上,顾舟也没闲着,跟顾建国普及起了省城电子城的一些零部件的销售玩法和那位合作伙伴“彪哥”的英雄事迹,当然,其中免不了添油加醋,把彪哥塑造成了一个义薄云天、慧眼识珠的豪杰。
“爸,我跟你说,这个彪哥,那可是个人物。退伍兵出身,在省城电子城里一句话,比市场管理员还好使。为人豪爽,讲义气,最看重的是啥?是信誉和实力。待会儿见了他,你气场必须得端住了,拿出你在车间里训徒弟那劲儿,让他知道知道,我爹也是做生意的好手。”
顾建国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既紧张又有点莫名的期待。
到了省城欧亚电子城8楼,那股子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劲儿,瞬间就让顾建国这个老工业人感到了一丝熟悉和亲切。
顾舟轻车熟路地领着他,在迷宫似的档口里穿行,最后在一家挂着彪行耗材招牌的店门口停下。
一个身材魁悟,留着板寸,穿着花衬衫正指挥小工卸货,正是彪哥。
“彪哥!忙着呢?”顾舟笑着喊了一声。
彪哥一回头,看见是顾舟,脸上立马堆满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哎唷!我当是谁呢,舟子老弟,你咋跑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好去路口接你啊!”
他快步走过来,给了顾舟一个熊抱,然后目光落在了旁边的顾建国身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好奇。
顾建国被彪哥这身江湖气震了一下,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
“彪哥,给你隆重介绍一下,”顾舟拍着顾建国的肩膀,一脸的骄傲,“这位,是我爸,顾建国。以后可是我们‘归舟工作室’的灵魂人物——ceo兼容cto。以后我们产品的生产和品控,全得靠我爸了。”
彪哥一听,眼睛顿时一亮。他可是老江湖,看人准得很。眼前这个中年男人,虽然穿着朴素,但那股子沉稳、严谨的气质,是装不出来的。尤其是那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一看就是跟机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手。
“哎呀!原来是叔当面!失敬失敬!”彪哥立马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顾建国的手,热情地摇晃着,“叔,我跟您说,舟子老弟这脑子,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牛的!您能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您才是真正的高人啊!快里边坐,咱今天必须得好好喝两盅!”
顾建国被人这么热情地奉承,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能讷讷地说:“没……没啥,就是个……退休老工人……”
“啥退休啊!”彪哥大着嗓门说,“您这叫宝刀未老,老骥伏枥!舟子老弟跟我说了,工作室以后离了谁都行,就是离不开您这位定海神针!走走走,叔今天我做东,咱去全省城最好的馆子,我得好好敬您一杯!”
被彪哥连拉带拽地请进店里,听着他一口一个“高人”,一口一个“定海神针”,顾建国感觉自己又踩在棉花上了。他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不对啊,我咋感觉……我好象又被这俩小子给忽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