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年华ktv那场潦草又盛大的散场仪式,象是青春这本厚书的最后一页。翻过去,便是崭新的,名为“社会”的第一章。
对于刘峰、王涛等人来说,这一章的开篇,写满了金钱的符号。
随着省城市场的全面铺开,“归舟工作室”的印钞机开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省城的销量从最初的日入几百,到稳定破两千、五千大关。当王涛第一次在帐本上,用颤斗的手写下“日利润:6150元”这个数字时,这个小小的自行车库,众人彻底被穷人“暴富”的感觉所淹没。省城销售带来的收入也被顾舟和小城的单独分开计算,让每个人都感觉到公平。
每天傍晚,小舅孙卫国将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递过来时,成了工作室最神圣的仪式。帆布包里,不再仅仅是彪哥的回款,有时还会夹杂着省城最新的数码杂志、稀有的游戏母盘,甚至还有几包江万宝路。
最初,团队里的每个人都沉浸在这种纯粹的喜悦中。王涛给自己换了最新款的耐克乔丹篮球鞋,走起路来感觉脚下生风;刘峰买了一部索尼的cd随身听,整天挂在腰间,耳机线就是他最潮的配饰;马哲则给自己添置了一套专业的绘画马克笔,在设计封面时更加得心应手。
这些小小的物质满足,是辛勤劳动后最直接的回报,甜美而纯粹。
然而,当财富的积累速度,远远超过了少年们想象力的边界时,某种微妙的化学反应,开始了。
第一个发生变化的,是王涛。
他不再满足于一双几百块的球鞋。他的目光,被县城中心那家“铃木雅马哈”摩托车行里,一辆崭新的、在阳光下闪铄着金属光泽的“雅马哈迅鹰125”给牢牢地吸住了。
那流畅的车身线条,那锃亮的镀铬排气管,那充满力量感的仪表盘……这一切,都象女妖的歌声,日夜在他耳边吟唱。
六千八百元。
这个在一个月前还如同天文数字般的价格,如今看来,不过是工作室几天的利润。
这个念头,象一颗被丢进干草堆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王涛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渴望。
“舟子,”这天下午,趁着刻录塔工作的间隙,王涛擦了擦汗,状似无意地提起,“我昨天又去看那辆雅马哈了,真t的帅!老板说,要是能一次性付清,还能给我便宜两百块。”
顾舟正戴着耳机,在一台二手计算机上测试一款新游戏的兼容性,闻言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帅是挺帅的,就是声音有点大,容易吵到邻居王大爷睡觉,到时候他又要投诉咱们扰民。”
王涛被他这清奇的回答噎了一下,干咳两声,把话题拉了回来:“不是……我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又不差钱。我要是有了那辆车,以后去音象店送货、去银行存钱,多方便?一拧油门就到了,效率高,还有面子!你说是不是?”
顾舟这才摘下耳机,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同意你前半句,效率确实高。至于后半句嘛……”
他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经地分析道:“‘面子’这个东西,属于典型的‘非对称性战略武器’。在你需要它的时候,它一文不值;在你不需要它的时候,它又会成为你最大的累赘。比如,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学生,突然骑着一辆能买下半个自行车库的摩托车在街上招摇过市。你猜,咱们那些可爱的邻居们,是会夸你年少有为呢,还是会觉得你小子不是去抢了银行,就是添加了什么神秘的‘非法青少年致富组织’?”
王涛的脸涨红了:“哪有那么夸张!”
“一点都不夸张。”顾舟摊了摊手,“这叫‘财富的相对论’。当你的财富增长速度,超过了你所在环境的平均认知水平时,你得到的就不是羡慕,而是怀疑和审视。咱们现在干的,是什么生意?是典型的‘猥琐发育,别浪’模式。你这一辆摩托车骑出去,等于是在漆黑的夜里,给自己脑门上顶了个一百瓦的灯泡,还自带bg,生怕那些想找咱们麻烦的人看不见。你说,这面子,是不是有点太贵了?”
顾舟这套歪理,把王涛说得哑口无言。他虽然心里不服,但又觉得顾舟说的好象……有那么点道理?他只能悻悻地闭上了嘴,心里却象猫抓一样难受。
如果说王涛的烦恼是“甜蜜的负担”,那刘峰遇到的,就是一盆淬了冰的冷水。
刘峰恋爱了。
对象是隔壁班的一个女孩,叫林晓晓,长得白净秀气,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高考后,两人迅速升温,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
然而,危机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刘峰去林晓晓家里玩,被林晓晓的父母撞破。林晓晓的父母,是县里中学的老师,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一番客套的盘问后,当问及刘峰暑假在做什么时,老实巴交的刘峰,没经住未来岳父岳母那审视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说了自己在“和同学搞计算机软件生意”。
在两位老师的追问下,所谓的“计算机软件生意”,最终还是暴露了其“卖盗版光盘”的本质。
林家客厅的气氛,瞬间从初夏的温煦,降到了三九天的冰点。
当天晚上,刘峰就被下了“逐客令”。
第二天,林晓晓哭着找到他,转达了父母的最后通谍:必须和这个“不务正业”、“走歪门邪道”的“小混混”断绝来往。
这个打击,对正处于热恋期的刘峰来说,是毁灭性的。
他第一次,对自己正在从事的事业,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那天深夜,工作室里只剩下他和顾舟两个人。刘峰破天荒地没有嬉皮笑脸,他坐在角落,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闷烟,脚边的地上,已经落满了烟头。
“舟子……”他声音沙哑地开口,“你说……我们干的这事,是不是真的象他们说的那样,上不了台面?”
顾舟正在整理当天的帐目,闻言停下了手中的笔。他看着刘峰那张写满了颓废和迷茫的脸,没有立刻回答。
“如果,你现在手里拿着的是清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你觉得他们还会这么说吗?”顾舟反问道。
刘峰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顾舟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看不起的,不是我们做的事,而是我们现在的‘身份’。在他们眼里,我们只是一群刚毕业、没背景、没学历的毛头小子。所以,我们做的任何超出他们认知范围的、能赚钱的事,都会被粘贴‘歪门邪道’的标签。这是一种根植于他们价值观里的‘认知偏见’。”
他站起身,走到刘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认为的‘正业’是什么?是考个好大学,进个好单位,拿一份不高不低但稳定的工资,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这条路没错,但它不是唯一的路,更不是我们的路。”
“峰子,记住。什么叫‘上得了台面’?不是别人怎么看,而是我们自己怎么做。我们靠自己的头脑和汗水,光明正大地赚钱,不偷不抢不骗,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未来还能创造就业,给国家纳税。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正业’,最大的‘台面’!”
顾舟的话,象一剂强心针,让刘峰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明了一些。
“可是……我还是难受。”刘峰用力地揉了把脸。
“难受就对了。”顾舟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就叫‘成长的阵痛’。是现实给你上的第一堂社会实践课。这堂课的主题是:在你没有足够实力获得别人的尊重之前,你所有的努力,在他们看来都一文不值。所以,你现在该想的,不是要不要放弃,而是怎么用最快的速度,去狠狠地扇那些看不起你的人一耳光。用什么扇?用钱,用事业,用他们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顾舟这番“毒鸡汤”,让刘峰眼中的颓废,渐渐被一种不甘和狠劲所取代。他掐灭了烟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而,思想上的统一,并不能完全解决现实中的矛盾。顾舟可以暂时稳住刘峰,却无法熄灭王涛心中那团越烧越旺的消费欲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