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丝钉的浪漫什么意思”茹泉傻傻的问道。
“你想啊,”顾舟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啤酒,眼神深邃得象个老学究,“我们这个世界,乃至整个宇宙,本质上就是一台精密到无法想象的超级机器。而我们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分配了一个角色。有的人是发动机,光芒万丈,驱动时代;有的人是方向盘,指引方向,受人景仰。但绝大多数人,都是一颗螺丝钉。”
茹泉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螺丝钉”这个比喻,让他这个天之骄子感到了一丝不快。
“别急着否定。”顾舟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继续他的“歪理邪说”,“大部分人觉得当螺-丝钉很可悲,很渺小。但他们不懂,这里面有大智慧,大浪漫。”
“浪漫?”
“对,浪漫。”顾舟的语气变得庄重起来,“你想,一台机器,少了发动机,它只是不动。但如果少了一颗关键位置的螺丝钉呢?它会解体,会崩溃,会发生灾难性的故障!所以,螺丝钉的使命,不是发光发热,而是‘存在’。是在自己的位置上,承受压力,保持稳固,确保整个系统的正常运转。这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坚守,这种‘世界崩塌与我何干,我自岿然不动’的禅意,难道不比当一个每天都要担心燃料耗尽的发动机,要来得更深刻,更浪漫吗?”
茹泉被这套理论彻底绕进去了,他张了张嘴,竟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词句。
顾舟趁热打铁,做了最后的总结:“所以啊,老王。你的梦想,研究世界上最先进的纳米材料,本质上,就是去锻造一颗宇宙机器里最坚硬、最无可替代的螺丝钉。而我呢,去学计算机,就是去编写程序,当一颗虚拟世界里的逻辑螺丝钉,防止软件系统因为一个bug而蓝屏崩溃。从这个维度来看,我们是殊途同归的战友,是走在同一条‘拧螺丝’的伟大道路上的同志。我们的目标,就是让这个世界,因为我们的‘拧紧’,而变得更加稳固。来,为了我们伟大的螺丝钉事业,干杯!”
说完,他举起酒杯,一脸“同志,组织看好你”的庄严表情。
茹泉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还在回味那套“螺丝钉的浪漫主义哲学”。他感觉自己好象被洗脑了,但又觉得……该死的有道理!他心中的那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赋予了神圣使命感的豪情。
“好!为了螺丝钉!”他也举起茶杯,重重地和顾舟的杯子碰了一下。
看着茹泉被自己忽悠得热血沸腾的样子,顾舟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兄弟,生活这台破机器,未来会把你拧得更紧。我能做的,就是提前给你打好思想钢印,让你在被拧的时候,至少能感觉到一丝……浪漫?
送走了打了鸡血的茹泉,刘峰、王涛和马哲这三货,像商量好了一样,端着杯子凑了过来。
刘峰手里拿着一瓶啤酒,走路还有点晃,显然已经喝了不少。他一屁股坐下,骼膊很自然地搭在顾舟肩上,大着舌头嚷嚷:“舟子,你刚才跟那小子说什么‘降维打击’、‘底层逻辑’?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报了什么ba总裁培训班了?”
“对啊,专门为未来的刘总量身打造的。”顾舟斜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课程名叫《论一个马大哈如何通过甩锅和画饼成为世界五百强企业ceo》,我觉得特别适合你。等我学成了,第一课就先教你怎么在喝醉了之后,还能准确地把空酒瓶扔进垃圾桶,而不是扔到马哲的脚边。”
他话音刚落,坐在旁边的马哲默默地把脚边一个差点绊到他的空酒瓶挪开了些,推了推眼镜,沉稳地补充了一句:“准确地说,是两个。”
刘峰的老脸一红,梗着脖子争辩:“那是艺术!行为艺术!懂不懂?我那是在用后现代主义解构的方式,表达对现有空间秩序的……的反抗!”
王涛细心地把桌上的果皮纸屑收拾到一个空盘子里,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顾舟说:“别理他,他已经进入‘酒后哲学家’模式了。说正经的,舟子,你刚才说的那个‘螺丝钉’理论,我听了一半,感觉……挺有道理的。就是觉得有点悲观。”
王涛的心思总是最细腻的,他能从顾舟戏谑的言辞中,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层情绪。
“悲观吗?”顾舟笑了笑,拿起一串葡萄,慢悠悠地摘着吃,“我不觉得。我倒觉得,这是一种务实的乐观主义。”
他把一颗葡萄递给马哲,又扔给刘峰一颗,才继续说道:“这个世界就象一个巨大的程序,有的人负责写内核算法,光芒万丈,但更多的人,是负责写一个个具体的函数,处理一个个具体的bug。你能说写函数的不如写算法的重要吗?没有无数个稳定运行的函数,再牛逼的算法也只是空中楼阁。所以啊,认清自己的位置,然后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到最好,甚至做到无可替代,这就是最大的牛逼。王涛,你心思缜密,未来就是我们工作室最顶级的‘代码优化师’;马哲,你审美在线,就是我们的‘首席ui设计师’;至于刘峰嘛……”
顾舟故意拉长了音,看着一脸期待的刘峰。
“你就是那个专门负责在系统快要崩溃的时候,用大嗓门喊一声‘重启试试’的运维工程师。,但往往能解决99的问题,性价比极高。”
“去你的!”刘峰笑骂着捶了他一拳,“合著我就只会喊啊?”
王涛和马哲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正当顾舟感慨之际,班草孙鹏和班花李静手牵着手,有些羞涩地走了过来。经过几个小时的酒精催化和ktv氛围的烘托,那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破了。
“顾舟,我们也敬你一杯。”孙鹏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傻笑,李静则依偎在他身边,脸颊绯红,眼波流转,美得象一朵沾着露水的桃花。
他们是班里公认的金童玉女,如今又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在所有人看来,这都是一段从校服到婚纱的童话故事。
只有顾舟知道,童话的结局,并不总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记得,大学四年,他们是校园里最令人艳羡的情侣。但毕业时,现实的分叉路口,却无情地摆在了他们面前。李静的父母动用关系,为她在省城安排了一份稳定的教师工作;而孙鹏,则一心想去更广阔的沪市闯荡。一个要安稳,一个要远方。无数次的争吵和泪水后,这段被所有人看好的感情,最终还是在毕业的那个夏天,无声地画上了句号。
看着眼前这对浑然不觉,正沉浸在爱情甜蜜中的璧人,顾舟的心中五味杂陈。
他笑着站起身,和他们碰杯:“恭喜恭喜!才子佳人,天作之合。不过,光喝酒没意思,咱们玩个游戏怎么样?”
“什么游戏?”李静好奇地问道。
“咱们不祝虚无缥缈的‘天长地久’,咱们来祝点实际的。”顾舟竖起一根手指,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第一杯,我祝你们,在大学四年里,总能抢到学校图书馆三楼靠窗的最后一个座位。”
两人一愣,随即都笑了。那是他们高中时最常一起自习的地方,是他们爱情萌芽的见证。这个祝福,显得格外用心和浪漫。
“好!”孙鹏爽快地干了。
“第二杯,”顾舟又倒满酒,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我祝你们,每次放长假回家,都能买到同一趟火车的最后两张连座票。”
这个祝福,让他们觉得有些奇怪,但依然很甜蜜。一起回家,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最后一杯。”顾舟的目光,在两人脸上缓缓扫过,语气变得悠悠然,“我祝你们,在毕业那年,当你们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时,看到的红绿灯,是同一种颜色。”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孙鹏和李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困惑。他们不太明白这最后一个祝福的深意,只觉得听起来很有诗意,很酷。他们笑着喝完了酒,又腻歪了一会儿,才手牵着手回到了人群中。
顾舟坐回角落,轻轻叹了口气。
他已经用最隐晦的方式,提醒了他们未来可能遇到的最大分歧。至于命运的红绿灯,最终是会同步放行,还是无情地将他们隔在道路两端,就不是他所能干预的了。
ktv里的狂欢,仍在继续。
当班长茹泉再次抢到麦克风,点了一首周华健的《朋友》时,整个包厢的气氛,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熟悉的旋律响起,仿佛一个开关,瞬间触动了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
喧闹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和骰子,或坐或站,跟着屏幕上的歌词,轻轻地哼唱起来。
起初,歌声还很零散,带着几分羞涩。但唱着唱着,离别的伤感,就象涨潮的海水,悄无声息地漫过了所有人的心房。几个感情细腻的女生,眼圈已经红了,她们互相搂着肩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顾舟靠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被光影切割的年轻脸庞。
他看到那个吹嘘要去京城当“中国乔布斯”的李阳,正搂着一个哥们儿的脖子,吼得比谁都大声,仿佛要把所有的兄弟义气,都吼进这首歌里。
他看到那个立志要锻造“最强螺丝钉”的茹泉,推了推眼镜,用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无比投入地唱着,眼中闪铄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同窗的不舍。
他看到那对刚刚牵手的小情侣孙鹏和李静,正十指紧扣,含情脉脉地对唱着,以为这一刻,就是永恒。
他还看到了许多在前世记忆中,早已模糊的身影。那个安静的女孩,未来会远嫁他乡,与这里的一切断了联系;那个爱讲笑话的胖子,未来会继承家业,成为一个稳重的中年老板;那个总爱逃课的体育生,未来会穿上警服,在一次任务中……
上帝视角,在这一刻,不再是一种运筹惟幄的爽感,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的悲泯。
他象一个孤独的守夜人,提前看到了黎明,也看到了黎明到来前,每个人必将走过的、漫长而崎岖的黑夜。
他无法融入这场属于他们的狂欢,因为他们的终点,早已写在他的剧本里。心中没有半分优越,只有一丝对时间无情流淌的深深慨叹。
一曲终了,包厢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浓得化不开的离愁,在空气中静静地流淌。
“妈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打破了沉寂,“最后一杯!大家一起走一个!”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举起了酒杯。所有的目光,都默契地,集中到了顾舟身上。
他是今天的“状元”,是这场散伙饭名义上的主角。这最后一杯的祝酒词,理应由他来说。
顾舟在一片注视中,缓缓站起身,端起了面前那杯早已被他兑了半杯雪碧的“假酒”。
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一双双或期待,或伤感,或迷茫,或憧憬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淅地盖过了包厢里所有的杂音。
“各位同学,各位未来的社会栋梁,以及潜在的螺丝钉们。”
一句俏皮的开场白,让原本伤感的气氛,缓和了几分,不少人都笑出了声。
“按理说,这个时候,我应该祝大家前程似锦,马到成功,未来都当上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顾舟顿了顿,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他那招牌式的、一本正经的表情,“但是,我不能这么祝。”
“为什么?”有人好奇地问。
“因为,”顾舟的目光扫过全场,语气变得深沉,“未来,是个很烂的编剧。它的剧本,充满了各种狗血的巧合、无情的转折和俗套的结局。我们今天在这里许下的所有宏愿,都有可能在未来,被它以一种我们最不希望的方式,打得粉碎。所以,为一个不靠谱的编剧举杯,我觉得,是对我们自己才华的一种侮辱。”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顾舟却没有停,他举高了酒杯,眼神里闪铄着一种众人看不懂的光芒。
“所以,我不祝未来。我要祝现在。”
“我祝这该死的、震耳欲聋的音响,祝这杯味道不咋地的啤酒,祝我们刚才唱跑调的每一句歌词,祝今晚我们讲过的每一个烂俗的笑话。”
“我祝我们脸上,此刻还未被社会磨平的棱角;祝我们眼里,此刻还未被现实污染的清澈。”
“我祝在座的每一位,在这一刻,都闪耀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光芒。一种,我确信,在很多年以后,会被我们拼命怀念,却再也找不回来的光。”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穿透力,深深地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底。
“所以,各位。让我们不要为即将成为的‘谁’干杯,而是为我们现在的‘是’干杯。为这个愚蠢的、完美的、无可替代的瞬间干杯!”
他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个璨烂的笑容,举杯向所有人示意。
“最后……敬我们的青春!”
“它终将逝去,潦草离场。但今晚,我们为它加冕为王!”
“干杯!”
“干杯!!!”
全场的热血,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所有人都高举酒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回应。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响亮,顾舟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包厢里那颗巨大的迪斯科球,仍在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光影斑驳,人声鼎沸。
在屏幕光芒的映照下,顾舟看到酒杯光滑的表面,反射出自己十九岁的、年轻而又陌生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