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上旬的一个周末,小城的天气闷得象口高压锅,蝉在树上声嘶力竭,跟催魂似的。
一大早,顾舟家就跟要过年似的,厨房里锅碗瓢盆交响乐,排骨炖得嘎嘎香,带鱼下锅“滋啦”一声,满屋子都是味儿。
“舟舟!快!麻溜地去楼下小卖部,再给我提溜两瓶‘吉鹤村’回来!你大爷就好这口!”母亲赵淑兰在厨房里喊道。
“得嘞!”
顾舟应了一声,从自己的“小金库”里摸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元大钞,心里琢磨着:这感觉,就象公司的现金流,得优先满足内核股东的须求。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大爷顾援朝,要从市里回来。这不仅仅是一顿家宴,更是近距离观察和回忆前世亲人命运轨迹的,难得的机会。
下午五点,顾家客厅。
人头攒动,大爷顾援朝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他身材高大,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白衬衫扎在西裤里,身上那股子市里单位养出来的“领导”范儿,怎么也藏不住。
顾舟心里给他贴了个标签:从股票投资视角看,大爷顾援朝,一支稳定收益的债券,安全,但没啥想象空间。 前世从粮库到粮食局,最后去省城带孙子,一生平稳,没啥波澜。
旁边坐着的是大娘王秀莲,典型的东北女人,精明能干。顾舟记得小时候她给的零花钱,五毛是上限。此刻她正拉着自己老妈的手,小声嘀咕着市里猪肉又涨了几毛钱。
顾舟的标签:大娘王秀莲,家族首席风控官兼现金流管理大师,可惜格局小了点,一辈子都在研究怎么省下一毛钱。
而让顾舟最在意的,是角落里那个斯斯文文的堂哥,顾伟。
比顾舟大四岁,学霸,医科大学毕业,国营药企的医药代表。在这个年代,这职业简直是印钞机。
顾舟的标签:堂哥顾伟,一支曾经的绩优股,风口上的猪。可惜后来被政策面直接st了,转型失败,最后泯然众人。
“哥,在省城混得风生水起吧?”顾舟主动递过去一杯茶,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哦,舟舟啊。”顾伟扶了扶眼镜,接过茶杯,语气里带着一丝过来人的指点江山,“还行吧,就那样。天天陪主任跑医院,累得跟孙子似的。不过,你们年轻人啊,还是得去大城市,机会多。”
顾舟笑了笑,没反驳。心想:哥,你现在是巅峰期,等你那行业开始“去泡沫”的时候,就知道小县城的好喽。
饭菜上桌,家宴开始。
顾建国和顾援朝两兄弟几杯“吉鹤村”下肚,话匣子彻底打开了。
“建国啊,”顾援朝放下酒杯,叹了口气,“我听说了,你们厂子,现在不行了啊?”
一提这茬,顾建国脸上的红光瞬间就没了。他“吨吨吨”灌了一口,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顿。
“好?好个屁!”他嗓门都大了几分,带着酒气和愤懑,“那厂子都快黄成咸菜疙瘩了!工资半年没看着影儿,那帮老师傅天天在车间里‘斗地主’,就等着退休。这叫工人阶级当家做主?这叫等着当‘主子’的骨灰呢!”
“唉,现在大环境就这样。”顾援朝也跟着叹气,“市里那几个大厂改制,前两年也倒了好几个。”
“改制?”顾建国冷笑一声,“说得好听!我看就是那帮新来的头头,想趁机把厂子搞黄了,他们好低价把设备卖了,揣自己腰包里!”
“老二!说话注意点!”顾援朝皱眉提醒。
“我怕啥?”顾建国借着酒劲儿,脖子都红了,“我说的都是实话!想当年,咱厂生产的机床都卖到国外去了!现在呢?技术骨干全跑南方了,剩下的不是混日子的就是拍马屁的!我……我顾建国,在厂里干了二十多年,凭的是这手艺!我他妈的,不伺候那帮孙子!”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顾舟在一旁听着,心里却是一沉。
前世,老爹就是因为这副臭脾气,不懂得“向上管理”,最后在年底的“下岗分流”中,被“优化”了。这次失业,成了压垮他精神和身体的第一根稻草。
大爷顾援朝见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建国,你也别太悲观。我找找人活动活动,看能不能把你调到市里来?”
“活动?找人?”顾建国自嘲地笑了笑,“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这辈子,最膈应的就是搞那些歪门邪道!再说了,你那粮食局也是清水衙门,怕是有心无力吧?”
大爷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没再说话。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尴尬得能结冰。只有堂哥顾伟,还在那滔滔不绝地吹嘘自己又签了个大单,那份属于大城市的优越感,与这股属于小县城国企的暮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家宴结束,送走大爷一家。
父亲顾建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闷烟,客厅里烟雾缭绕,气氛压抑。
顾舟知道,是时候了。他决定和父亲聊一聊。他走到父亲身边坐下。
“爸。”顾建国没吱声。
“爸,大爷的话您别往心里去。”顾舟用一种商业顾问的语气,轻声说道,“我觉得,厂里现在就是个夕阳产业,您这内核技术人才耗在那儿,纯属资源浪费。要不……”
他顿了顿,抛出了自己的想法。
“要不……你干脆就提前办个内退。你这辛辛苦苦二十多年,一身的伤病,也该多养养身体了,养精蓄锐为咱家未来的事业做准备!应该及时止损!”
说完,他又立刻补充道,试图解决对方的“资金顾虑”。
“钱的事儿,你别担心。”他看着父亲,眼神无比真诚,“我这个暑假,搞了个小项目,赚了点钱。虽然不多,但够咱家日常花销了。以后等我上了大学,盘子铺开了我来养你和我妈!”
他以为,自己这套夹杂着“孝心”和“商业黑话”的方案,至少能让父亲眼前一亮。
然而,他得到的,是重生以来,父亲对他最猛烈的一次火力复盖。
“啪!”
顾建国猛地一拍茶几,玻璃烟灰缸都跳了起来。
“扯犊子!”
他霍然起身,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舟,那眼神里,是尊严被践踏的羞辱。
“你懂个屁?!”他声音都变调了,“我!顾建国!一个大老爷们!才四十多岁!你现在让我回家,让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养着?!”
他用手指重重地点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顿地质问:
“我的脸!往哪儿搁?!厂里那帮老伙计咋看我?!街坊邻居不得戳我脊梁骨?!”
“你那点钱!自己留着花吧!我顾建国还没窝囊到要靠儿子来养活的地步!”
“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没死!这个家,就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一连串愤怒的咆哮,像子弹一样射向顾舟。
正在厨房洗碗的赵淑兰连忙跑出来,“建国!你这是咋地了?跟孩子发啥火啊!”
“你别管!”
顾舟坐在原地,没再争辩。他用超越了二十年的实用主义思维,去挑战一个属于上个世纪传统产业工人的“价值锚点”。
在他看来,“内退”是及时止损。在父亲看来,那是当逃兵。
在他看来,“儿子养家”是天经地义。在父亲看来,那是对他“一家之主”身份的最大否定。
那晚,父子俩不欢而散。
顾舟默默回到自己房间,坐在书桌前,摊开那本带锁的日记本。
在台灯下,他用黑色的水笔,郑重地写下一行字:
失败复盘:
1 用户画象错误: 严重低估了内核用户(父亲)对‘尊严’、‘价值感’等精神层面的须求。
2 产品方案错误: 提供的‘内退方案’,本质是‘金钱换尊严’,触碰了用户的内核底线。
3 结论: 不能用‘给钱’的模式,必须用‘给舞台’的模式。
4 下一步行动: 为父亲量身打造一个,能让他自己当主角的,新舞台!”
他合上日记本,走到窗前。
这次失败的沟通,让他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改变命运,真的不仅仅是赚钱那么简单。
它需要对人性有更深刻的理解,需要更巧妙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