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十月来得凛冽,朔风翻过山脊,将东坡园的竹林吹成一片翻涌的绿海。晨起时,草叶已覆薄霜,溪水触手生寒。
这日天色未明,三位师父已在园中站定。张洁奕与百念生自东厢踏露而来,梅无痕则抱剑立于大石之上,衣袂在晓风中猎猎作响。
百念生哈气暖手,白雾成团:“大师姐、二师姐,今日便开始考核罢?”见二人颔首,她转向茅屋方向,清声道:“韩天姑!”
竹门应声而开。天姑一身月白劲装,长发高束,眸子里不见半分惺忪:“弟子在。”
“考核细则你已清楚?”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文攻武略,共九项。”天姑语声平稳,脊背挺直如竹。
百念生眼中掠过赞许,却肃然道:“既如此,便从我的‘武略·轻身’开始。”她抬手指向天际——恰有一行大雁南飞,在青灰天幕划出人字,“三十息内,取两雁归来,不得伤其分毫。”
“遵命。”
“开始”二字方落,天姑足尖一点,身形已如离弦之箭射出。她不走直线,却在竹梢借力三次,每一次轻点,身子便拔高数丈。待至竹林顶端,忽一个鹞子翻身,竟踏着风势向上滑翔。
百念生眯眼细看,见天姑双袖鼓风,用的正是自己亲传的“凭虚御气”诀。此诀最重心境空明,稍有杂念便会坠落。只见少女衣袂飘飘,似一片云絮冉冉升空,转眼已与雁群齐平。
雁阵受惊散开。天姑身形微晃,右手疾探,左手同时向侧虚抓。众人只见白影在雁群中一穿而过,再看时,她已翩然落地,双手各握一只大雁。那雁儿在她掌中扑腾,翎毛未损。
百念生默数至此,刚好三十息。她接过双雁,抚其背羽:“过关。”扬手将雁放飞,看它们追向远去的队伍,才转身道,“大师姐,该你了。”
梅无痕却摆手:“二妹先来。”
张洁奕点点头,缓步上前。她先前的嬉笑神态已尽数收起,目光沉静如古井:“韩天姑,你既取了大雁,便以‘雁’为题,即兴赋诗一首。须臾不得抄袭,半柱香为限。”
天姑垂目凝思。园中一时静极,唯闻溪声潺潺。风掠过她额前碎发,少女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浅影。忽见她抬首,朗声吟道:
“志存蓝天勿笄远,
拍翅弄云讨雄关。
纵有箭落三千羽,
后子寄情也霄汉。”
诗毕,余音犹在竹林间回荡。百念生率先拊掌:“好一个‘后子寄情也霄汉’!纵使折翼,后代亦承壮志——这气魄不像女子诗。”
张洁奕细细品咂,眼中渐露笑意:“‘讨雄关’三字尤佳。雁阵南迁本为求生,在你诗中却成征伐。立意已胜一筹。”她侧身让开,“大姐请。”
梅无痕按剑而立,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肃穆:“天儿,我要你以当下时局填词一阕。不论平仄,但求真心。”
天姑再度闭目。远处恰在此时传来隐约炮响——那是山外军阀又在交火。她眉头微蹙,双手在身侧缓缓握紧。待炮声渐歇,她睁眼开口,词句如溪流泻出:
“雪飞寒天,读罢雏梅白上艳,偶有炮隆,声震及东园。
想我国族,文明五千年,盛名传,却遭夷手,四裂三分盼。
待来年,挚子手,杀尽豺狼,不再东风叹!”
最后一句,她几乎一字一顿。词中那份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痛与期盼,让三位师父同时静默。
良久,梅无痕轻抚她发顶:“‘不再东风叹’……天儿,你长大了。”语中竟有些哽咽。
张洁奕忙打圆场:“今日便到此罢?天儿也累了。”
天姑却抬头:“师父,明日还考么?”
“你以为这就完了?”张洁奕失笑,“届时天下英才齐聚,你这点本事够看?”
天姑吐舌:“弟子必夺名次。”
梅无痕却激她:“听这话气,倒像已无夺魁之心?”
“谁说的!”天姑跺脚,见三位师父都笑望着自己,顿时明白被戏弄,一甩袖子,“考就考!明日见!”气鼓鼓回屋去了。
百念生望着她背影,轻声道:“这孩子……心里压着事。”
“乔穆许久未来,她惦念了。”梅无痕叹息,“那孩子心重,总记得救命之恩。”
三人无言,各怀心事散去。
翌日,考核继续。此次考的是轻功与耐力——百念生要与天姑比试御云之术。
晨光初现,两人已立于云端。百念生道:“你若追得上我,这关便算过。”话音未落,云气倏然加速,向西疾驰。
天姑催动真气,紧追不舍。初时还能望见师父背影,待行过三百里,距离渐拉。她咬牙将功力提至十成,耳边风声呼啸,脚下云朵几乎要散开。
又过五百里,她终于慢下来。不是力竭,而是忽然明悟:师父的云路看似笔直,实则暗合天象流转;自己一味猛追,恰如逆水行舟。
她深吸口气,不再强催,反而放松心神,让气息与身周云流相融。奇妙之事发生——云速未增,但前方师父的身影竟不再远去。她悟了:御云不在快,而在“合”。
前方,百念生降下云头,眼中满是欣慰:“你终于懂了。”
师徒落地时,梅无痕与张洁奕已在园中摆开饭桌。四碗药酒,几碟小菜,中间一盆鱼汤热气蒸腾。
天姑连饮两碗酒,颊飞红霞。百念生夺下她酒碗:“下午歇息罢。”
“我没醉!”天姑嚷嚷着,已被扶进茅屋。
这一觉睡到夜半。天姑醒来时,听得对面师父房中鼾声轻起。她悄然出门,踏月行至溪边。水寒刺骨,她却赤足入溪,屏息静立。不多时,鱼群围拢。她双手如电,每次探出必有所获。待竹篮装满,东方已露鱼肚白。
张洁奕早起见她满载而归,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这般拼命做甚?”
“给师父加菜。”天姑笑得灿烂。
晨课继续。今日考诗文——百念生要她以李清照词风,为东坡茅屋作词。
天姑沉吟许久,缓缓吟出:
“那年房屋着火,
母亲舍命相护。
更遇乔大哥,
送来东坡草庐。
一伏,三伏,
终成参天大树。
天仙垂幸怜我,
艺承药丐舞。
难忘滴水恩,
何日方能报却。
万世?千秋?
做牛做马不够。”
词句质朴,情意却真。三位师父听罢,俱都红了眼眶。梅无痕揽她入怀:“傻孩子,师父要你报什么恩?你好好长大,便是最好的报答。”
天姑将脸埋在师父肩头,许久,闷声道:“我会的。”
午后考琴。梅无痕端坐青石,天姑净手焚香,将古琴置于石上。一曲《醉渔唱晚》,从夕阳泛舟的闲适,弹至风浪乍起的惊惶,再转至与天相抗的激越,终归于暮霭沉沉的苍凉。
梅无痕静听至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才起身道:“琴为心音。你心中有壮阔,琴音便不限于儿女情长。但天儿,琴剑之道最重‘收放’——你放得开,却还欠收回的功夫。”
天姑恭听教诲。接下来考棋,她与张洁奕对弈三局,前两局平,第三局因一着不慎落败。张洁奕复盘指点:“你攻势凌厉,却疏于防守。棋如人生,不是一味前冲就能赢。”
天色向晚,考核暂歇。百念生拍拍天姑肩膀:“明日考画。今晚好好睡。”
天姑点头,目送师父们回屋。她独自在溪边站了许久,直到月过中天。水中月影破碎又重圆,她心中某个念头,也渐渐清晰起来。
她知道,这些考核不只是技艺的比试。三位师父是在用这种方式,为她铺一条通往更广阔世界的路。而路的尽头有什么,她虽看不清,却已不再畏惧。
因为身后这片竹林,这三间茅屋,这三位如母如师的女子,是她永远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