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刺耳的警报声像濒死巨兽的哀嚎,将陈醒的意识钉在一片血红中……
不是血,是紧急指示灯的光,
映在防爆玻璃上,也映在他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拳头上。
视野中央,代号“白泽”的三维堆栈芯片封装中试线正在崩解,
纳米键合机台在高温中扭曲成奇形怪状的废铁,
硅晶圆碎片混着融化的金锡合金四处迸射,
随即被二次殉爆的高温瞬间汽化,
只留下一团翻滚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浓烟。
“白泽……完了。”
陈醒被狂暴的气浪狠狠掼在冰冷的合金墙上,骨头碎裂的剧痛远远不及心口那彻骨的冰寒。
他们这支团队,在西方严密的技术封锁下隐忍拼搏了二十年,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白泽”上,指望它能在芯片封装的“最后一公里”为华夏撕开一道缺口……只差最后一次参数验证!
然而,那无孔不入的阴影,还是精准地摧毁了一切。
他死死盯着那团仍在燃烧的废墟,一段尘封的记忆猛然击中了他:
九十年代末,他刚入行时,在一间堆满杂物的旧仓库里,见过一台霓虹产的老旧线性放大器。
那电路板上歪歪扭扭、如同初学者焊点的痕迹,与眼前“白泽”这精密造物的残骸,在毁灭的本质上竟如此相似。
那时的华夏电子产业,不也正是这样吗?
被昂贵的进口设备卡着脖子,连一台最普通的随身听的音质,都难以望搔尼之项背。
在剧痛彻底吞噬意识之前,
陈醒最后一个念头如同淬火的钢铁,炽热而坚定:
要是能回到起点就好了……
回到那个虽然遍地空白,却也意味着无限机遇的年代,从最根源的地方,补上所有被落下的功课!
黑暗,如同粘稠的时光淤泥,将他包裹了不知多久。
直到一阵尖锐而富有金属质感的“嘀嗒”声,象一根针,刺破了这片混沌,
不是实验室那种连绵不绝的警报,这是……老式发条闹钟秒针行走的声音!
陈醒猛地睁开双眼。
预想中的剧痛和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全都消失了。
映入眼帘的,是斑驳的、带着雨水渍痕的水泥天花板,一把积满了灰尘的三叶吊扇正有气无力地缓缓转动。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床,铺着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磨损的蓝格床单。
他撑起身子,目光扫过房间,
四张掉了漆的铁架床,对面一张旧书桌上,摆着一台巴掌大的“金星”牌黑白电视机,旁边高高摞起的,是《电子技术基础》、《仿真电路分析》等教材,泛黄的封皮上,“1988年版”的字样清淅可见。
墙壁上贴着的海报更是时代的坐标:
一边是长发嘶吼的“摇滚教父”,另一边是笑眼弯弯、风靡全国的当红女星,海报角落赫然印着“1990年新年特刊”。
空气中弥漫着年轻男孩的汗味、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还有一丝旧书页特有的霉味,
这混合的气息,与他记忆深处九十年代大学宿舍的味道,分毫不差!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皮肤年轻而富有弹性,只有右手食指和拇指指腹因长期握烙铁而留下了一层薄薄的茧子,却没有了未来因常年接触光刻胶和各种化学试剂导致的干燥与裂痕。
下一秒,庞大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他的脑海,与他原有的记忆疯狂交织、融合:
华夏理工大学、电子工程系大三学生、学号870302、室友张伟和刘强……以及,另一个“陈醒”的人生——2038年的芯片封装专家,在“白泽”中试线的实验室殉爆中,壮烈牺牲。
“我真的……回到了1990年?”
强烈的荒谬感让他一阵眩晕,但对面下铺传来的亢奋声音,立刻将他拉回了现实:“操!这霓虹玩意儿就是牛逼!你们听听这低音!这质感!”
陈醒循声望去,只见身材高大的张伟正捧着一个银灰色的长方块设备,巨大的橙色耳罩将他整个耳朵都包裹了进去,脸上洋溢着近乎痴迷的陶醉。
那是搔尼的walkan tps-l2,随身听的鼻祖,在2038年早已是博物馆里的复古展品,但在此刻的宿舍里,它却闪铄着代表“尖端科技”的冰冷光泽。
“听见没?就这低音,国产收音机拿什么比?我表哥好不容易从霓虹带回来的,花了三百外汇券!”
张伟得意地晃着手中的walkan,手腕上那枚logo闪着光的进口表刺痛了陈醒的眼睛,这块表的价格,抵得上当时普通工人大半年的工资。
陈醒的呼吸骤然停顿。
不是因为羡慕,而是因为来自未来的、属于芯片专家的技术记忆,正顺着这台walkan,在他脑中疯狂涌现、解析:
tps-l2采用的410x线性放大器,效率低下,仅有40左右,尤其在电池电量稍低时,失真率能飙升到30以上……
而解决方案,根本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技术,只需要一个简化的、由分立组件构成的电路,成本甚至可以控制在几毛钱,就能让音质获得脱胎换骨般的提升!
这些知识在2038年是电子爱好者的入门常识,但在1990年,却是无人察觉、隐藏在“进口神话”光环下的巨大技术漏洞!
更多的记忆被激活:
1990年的中科村,此刻还只是由无数铁皮棚子和简易门面组成的电子摊贩集市,卖着几分钱一个的电阻电容,却也聚集着华夏第一批敢想敢干的电子创业者;
系里那位总是把“霓虹精度”、“汉斯标准”挂在嘴边的马卫国教授,他恐怕根本不知道,或者选择性忽略了一个事实,根据内部资料,国产的某些型号三极管,在高温环境下的稳定性,其实比同期一些霓虹商业级产品还要出色……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让他浑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斗。
实验室殉爆时那撕心裂肺的不甘与绝望,在这一刻,尽数转化为了熊熊燃烧的使命感与千载难逢的机遇感。
他并非简单地回到了一个“落后的起点”,而是站在了一个足以“改写一切”的起点!
从这台walkan的电路缺陷开始,从中科村那些杂乱却充满生机的铁皮棚开始,从课堂上一次看似不起眼的“纠正”开始,他要把未来三十四年积累的技术思想、产业认知,像播种一样,一点点植入这个时代尚且贫瘠,却蕴藏着无限可能的土壤之中。
“醒了?刚才你睡得跟死猪似的。”
坐在书桌前的刘强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黑框眼镜,将一本笔记递了过来,
“下午是老马的《仿真电子技术》课,他昨天可放话了,说下次谁再在他的课上睡觉,期末直接挂科。对了,他昨天还特意举例子,说霓虹walkan用的低温补偿技术,‘至少甩开国产技术十条街’,你下午听课可得打起精神。”
马卫国?低温补偿技术?
陈醒接过那本纸张泛黄、散发着墨水味的笔记,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勾起了一丝了然的微笑。
他清楚地知道,下午的课堂上,那个关于“霓虹技术神话”的、看似微不足道的裂痕,将是他向这个时代,递出的第一份“投名状”。
他翻身下床,迈着依旧有些陌生的年轻步伐,走到锈迹斑斑的铁窗前,用力推开。
窗外,九十年代初春的阳光有些刺眼,宿舍楼下的白杨树刚刚抽出嫩绿的新芽,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与远处操场上载来的口号声交织在一起。
穿着蓝、绿、灰等单调颜色衣服的学生们行走在校园小道上,脸上洋溢着一种质朴的、对知识与未来充满渴望的光芒,象极了记忆中那些在实验室里为了一个数据通宵达旦的年轻同事们。
陈醒的目光深邃,越过校园的围墙,投向西北方向,
那里,就是未来名震天下的“华夏硅谷”,此刻,它还只有一个朴实无华的名字:“中科村”。
在一片低矮的建筑群中,那些铁皮棚子的轮廓在日光下若隐若现,宛如一堆等待着他去点燃的、充满希望的科技火种。
“发什么呆呢?走啊,吃饭去!去晚了红烧肉可没了!”
张伟小心翼翼地将walkan收进一个自制的布套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醒回过头,目光掠过张伟怀中那台被视为珍宝的walkan,脑海中却又一次闪过实验室里“白泽”中试线在火焰中崩解的惨烈画面。
过去与未来的影象在他眼前重叠,让他的眼神在年轻的朝气之外,多了一份历经沧桑后的锐利与坚定。
“走。”
他应了一声,声音平静,脚步沉稳。
路过食堂门口的公告栏时,陈醒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上面张贴的各种通知。
一张《电子工业部 1989 年技术报告》的摘要吸引了他的注意,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印着一行小字:“国产 3dg 系列三极管高温环境下稳定性表现良好,部分指标达到国外同类产品水平”。
他的嘴角,再次勾起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抬手将公告栏边缘翘起的报告纸轻轻按平,指尖触到粗糙的纸张时,昨夜实验室殉爆的灼热感仿佛还残留在神经末梢,但此刻,那痛感已完全化作了前行的底气。
历史的轨迹,似乎正在向他期望的方向,悄然偏转。
他的科技强国路,不再仅仅是脑海中的宏伟蓝图,从这台 walkan 的电路缺陷开始,从这篇被大多数人忽略的技术报告开始,从 1990 年春天这个平凡的大学开始。
回到 301 宿舍时,张伟正蹲在床边,用软布反复擦拭 walkan 的金属外壳,刘强则趴在书桌上对着电路图皱眉。
陈醒将军绿色帆布挎包放在床头,小心翼翼地把公告栏上撕下的报告摘要夹进《电子技术基础》教材里,指尖在 “3dg 系列三极管” 那行字上顿了顿。
窗外的红旗在旗杆上迎风猎猎,他摸了摸枕头下那只老旧的发条闹钟,金属外壳的凉意让他彻底清醒 ——下午,马卫国的仿真电路课,将是他改写轨迹的第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