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姑娘飘得更近了,风把她鬓角的头发吹开。
露出半截脖子——上头有道淡红印子。
不是冻疮,是掐出来的,边缘还带着点紫,在月光底下看得真真的。
她穿的红色上衣泛着股子阴沉沉的红,像晒了半干的血布。
在风里飘着,倒像团烧不旺的火苗子。
喉咙里的“嗬嗬”声,慢慢软下来,变成了低低的哭腔。
那声音裹着寒气,钻到人耳朵里。
骨头缝都发颤。
“俺……俺那天去老林里采山货,想着给屯里娃们摘点冻梨。”
“没成想绕到他家后山的粮仓……就瞅见他跟俩帮闲的。”
“正往仓里搬救济粮的麻袋——那麻袋上‘救济’俩字是红漆印的,都没掉色!”
西头的刘三婶跑过来了,棉鞋踩在冻地上“咯吱咯吱”响。
嘴里直嚷嚷:“咋回事啊?大半夜的谁在嚎?俺家娃都被吓醒了!”
一转头看见红衣姑娘“妈呀”一声晕在地上。
红衣姑娘的哭腔又续上了。
声音里带着股子撕心裂肺的冤:“俺当时就急了,从背篓里掏出钢笔。”
“那是俺爹送俺上大学的英雄笔,平时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
“俺想着把他贪粮的事记下来,回头报给乡里。”
“可没等俺写俩字,张宝库那厮就瞅见了!”
“他满脸横肉挤得眼睛都小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
“一把拽住俺的胳膊,那劲儿大得能捏碎骨头,骂俺‘小丫头片子敢多管闲事?’”
“俺不依啊!俺说他这是贪污,是喝咱屯子人的血!”
“俺要去乡里告他!”
“他一听这话就急眼了,拽着俺往林子里的崖边拖。”
“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小婊子给脸不要脸’。”
“路上的树枝子把俺的红衣扯了个大口子。”
“俺跟他说,俺就是死,也得让他这恶事曝光!”
这话一出口,围过来的村民“嗡”的一下就炸了,跟捅了马蜂窝似的。
孟成义蹲在地上,吧嗒着旱烟,烟杆都抖了。“俺就说去年旱灾不对劲!那会儿地里的苗都干得打卷,乡里发的救济粮少了一大半。”
“张宝库在村部大院开大会,拍着胸脯说‘县里扣了一多半,就剩这点,大家省着吃’。”
“俺家老婆子当时饿得起不来炕,俺去求他多给点,他还瞪俺,说‘俺也没办法,上面的意思’,合着都是他自己吞了!”
“可不是嘛!”苏晓扶着门框直哆嗦,热水袋都忘了捂手。
“去年秋天俺们知青点去他家借锄头,瞅见他家仓房堆得满当当的,还有白面馒头!”
“俺问他咋有这么多粮,他说‘是俺哥从乡里捎来的’,俺当时还信了,现在想想,那都是咱的救命粮啊!”
陈林森站在人群前头,手心的热劲儿直往头顶窜。
他手里也攥着根桃枝,是早上从后院桃树上砍的。
老辈说要砍向阳的枝子,阳气足。
这会儿桃枝的温度跟他手心的热乎气掺在一块儿。
眼前的碎片突然就清晰起来:
那是去年旱灾最严重的时候,松岭山的林子还没冻透,地上的落叶踩上去“沙沙”响。
林晓梅背着个蓝布背篓,篓子里还装着半篓没晒干的蘑菇,是早上跟其他知青一起采的。
她刚绕到张宝库家后山的粮仓,就看见张宝库跟俩村民——一个是他远房表弟。
一个是村东头的刘二——正往仓里搬麻袋。
那麻袋上的“救济”二字红得刺眼。
张宝库还一边搬一边笑:“这点粮够咱吃一冬了,管他们屯子人饿不饿!”
林晓梅当时就停住脚,从兜里掏出那支英雄钢笔,又摸出个蓝皮本子——那是她平时记账用的,上面还记着屯里娃的补课时间。
她刚在本子上写了“张宝库贪救济粮”几个字,张宝库就转过身,一眼瞅见了她。
“小丫头片子敢多管闲事?”张宝库把麻袋往地上一扔。
满脸横肉都挤到了一块儿,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
一把拽过林晓梅的胳膊。
那力道大得很,林晓梅的背篓“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蘑菇撒了一地。
“俺劝你把笔扔了,把本子撕了,不然俺让你在望山屯待不下去!”
林晓梅挣扎着往后躲,钢笔紧紧攥在手里:“你这是贪污!是犯罪!俺要去乡里告你,让你蹲大狱!”
张宝库一听这话,脸瞬间就黑了,跟锅底似的。
他拽着林晓梅的胳膊,往松岭山的崖边拖,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话:“小婊子给脸不要脸,今天俺就让你知道厉害!”
林晓梅一边挣扎一边喊救命,可那地方偏,平时没人去,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
到了崖边,林晓梅的红衣被树枝扯破了,露出里面的蓝布衬衣。
她的手被树枝划了道口子,血滴在地上,很快就冻住了。
她还是攥着钢笔,眼泪掉在笔杆上,冻成了小冰珠:“俺就是死,也得让你这恶事曝光!
俺爹娘还等着俺回家,俺不能让你毁了俺的名声!”
然后,陈林森就看见张宝库伸出手,死死掐住了林晓梅的脖子——那道淡红的印子就是这么来的。
林晓梅的脸慢慢憋红,再变紫,可她还是没松手里的钢笔。
张宝库骂了句“找死”,狠狠把她推下了崖。
林晓梅掉下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里面满是不甘和绝望,那支钢笔从她手里掉出来,落在崖边的草地上。
“是张宝库!”陈林森猛地喊出来,声音都在抖,手里的桃枝攥得更紧了。
“他贪墨救济粮被林知青撞见,就想让林知青闭嘴,林知青不依,他就掐着林知青的脖子,把她推下了崖!”
“他怕事儿闹大,就跟村里人说林知青是‘采蘑菇失足掉崖’,还让他哥在乡里帮忙瞒报——他哥在乡里管咱屯的物资,谁敢说个不字!”
苏晓一听,腿都软了,差点坐在地上。
“去年张宝库还在村里大会上说,林知青是‘为集体牺牲’,特意给她家里寄了五百块钱,说这是‘抚恤金’。”
“俺当时还觉得他是个好人,特意去安慰他,说他‘有心了’,谁知道那五百块钱,指不定也是从救济粮里抠出来的!”
王常喜站在一旁,脸铁青铁青的。
手里的桃枝抖得厉害,叶子都掉了好几片。
“俺当年就疑心!林知青那丫头片子,虽说打小在城里长大,可采蘑菇比谁都精,松岭山那片崖她常去,哪能说失足就失足?”
“俺当时就想跟乡里反映,可张宝库他哥在乡里管物资,咱屯子的化肥、种子、农药,都得经他手。”
“去年秋天俺去乡里领化肥,他哥还跟俺说‘好好跟宝库处,别瞎唠扯有的没的,不然来年你们屯子的化肥,俺可不敢保证能按时给’。”
“咱屯子小,仰仗着上面的人过日子,谁敢得罪?要是他哥卡咱的物资,来年开春种地都没法种,全家老小都得饿肚子……”
“可也不能让林知青白死啊!”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嗓子,是东头的赵小虎。
他以前常跟林知青补课,“林知青去年还帮俺补数学,俺才能考上县里的高中。她是个好人,不能就这么冤死!”
这话刚落,红衣姑娘突然“飘”了起来。
红衣裳在风里飞着,快得像团火,往村西头张宝库家去。
她没碰着任何人,路过王常喜身边时,老王头手里的桃枝“嗡嗡”震了一下。
老辈说,碰见冤魂诉冤,桃枝会有动静,那是邪气跟阳气撞上了。
她在半空中哭嚎,声音尖得能扎破耳朵,裹着寒气往人心里钻。
“俺的笔……俺的蓝皮本子……俺把他贪墨的账都记在本子上了,还记了他跟他哥的勾当,就在俺背篓的夹层里!”
“他把笔和本子都藏起来了,还把背篓扔在崖下,怕别人找着!”
“俺爹娘在城里,还以为俺是个听话的好丫头。”
“要是知道俺死得这么冤,他们得哭死……俺不能让他们被蒙在鼓里,不能让张宝库这恶贼逍遥法外!”
陈林森顺着红衣姑娘指的方向望去,村西头张宝库家的灯亮得刺眼。
窗户纸上能看见他来回走动的影子,还隐约听见他骂骂咧咧的。
“哪个兔崽子在外头嚎?扰老子睡觉!再嚎俺拿棍子揍你们!”
他准是听见外面的动静,心里发慌,故意装横。
陈林森攥紧手里的桃枝,手心的热劲儿越来越足,顺着胳膊往身上窜。
他回头看了看,屯里的人都聚过来了。
有拿铁锹的,有拿镐头的,苏晓还把她男人从被窝里拽出来。
让他去叫东头的老支书。
李老栓把旱烟锅子一扔,站起身:“老少爷们儿!林知青是咱屯的恩人,去年她帮多少家娃补课?”
“帮多少老人挑水?她不能就这么白死!”
“张宝库贪咱的救命粮,害咱的恩人,今天咱就得找他要个说法,不能让他再逍遥法外!”
“对!找他要说法!”人群里炸开了锅,脚步声在冻地上响成一片,跟打鼓似的。
月亮底下,那团红衣飘在最前面,红得发亮,像是在给大伙儿引路。
陈林森走在最前头,手里的桃枝攥得紧紧的——他知道,今天这事儿,必须给林晓梅讨个公道,不然这松岭山的风,都得替她喊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