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常喜跟着那汉子,深一脚浅一脚扎进那山窝窝里头——周遭的林子阴郁得邪乎,枝桠子缠巴着枝桠子,跟织了张黑沉沉的网似的。
“就搁这儿歇歇脚吧,背风。”汉子开口,嗓门粗得像磨过的砂纸,带着股子山林里养出来的野气。
王常喜点点头,瞅见棵粗实的柞树干,解下马缰绳绕了三圈,拽了拽,确认拴得结实,才弯腰从马背上的大包裹里扒拉——裹得严严实实的羊皮褥子露了出来,带着点马身上的暖气。
他往旁边一片背风的雪窝子走,一脚踩下去,雪没到小腿肚,“咯吱”一声响,伸手把雪扒拉匀了,才将羊皮褥子“扑”地展开。
汉子没客气,转身就往林子深处钻,不多时抱回一捆干柴,有松明子,还有些耐烧的硬木枝,蹲在雪地里扒开一片空地,从怀里摸出火镰火石。
“咔嚓咔嚓”几下,火星子溅在撕成条的桦树皮上,“腾”地就蹿起小蓝火苗。他拢了拢木柴,火苗子越烧越旺,松明子烧得“噼噼啪啪”响,火星子往上蹿,映得俩人脸膛都红通通的,连带着周遭的雪都泛出点暖光。
“唠唠呗,老哥你贵姓?咋孤身一人闯这老林子?”王常喜往火堆边凑了凑,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哈出的白气一飘就融进雪雾里。
汉子往火堆里添了块木柴,瓮声瓮气地答:“俺叫唐田生,唐家屯儿的,靠打猎过活,常年在这林子里转。家里有几亩山坡地,种点苞米谷子,收成全看老天爷脸色,反正饿不着肚子,闲了就打些皮货,挑到县里当铺换俩嚼谷钱,够家用就中。”
俩人就着柴火的热气唠着嗑儿,王常喜想起屯子里最近闹得人心惶惶的事,压低了声音:“田生大哥,俺们屯子这阵子不太平,还有那将军坟,你听说过没?”
这话一出口,唐田生脸上的热乎气立马散了,脸“唰”地沉下来,眉头皱得能夹死个蚊子,往左右瞅了瞅林子深处,才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咋没听说?不光你们屯子,俺们唐家屯最近也邪乎事儿不断,估摸着都跟那座坟脱不了干系!”
他往火堆里又添了根柴,火苗子跳了跳,映得他眼底发暗:“俺们屯子那跳大神的马老太,前儿个还掐着指节念叨,说那将军坟原先埋得深,在地底下压着好多年,这几年地气不稳,地脉一动,愣是把坟茔从底下顶出来了——煞气漫了整座山林,所以这阵子山里才尽出幺蛾子。”
王常喜心头一紧,往前探了探身:“你们屯子也出事儿了?啥动静?”
唐田生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股子揪心的疼:“刘二狗子家的老夭黑蛋,丢了。”
“咋丢的?”
“就是半个月前,天刚擦黑,黑蛋在院子里撵鸡玩,他娘在屋里做饭,一转头的功夫——黑蛋就没了!”唐田生比划着,语气急了些,“起先以为他撵鸡跑远了,屯子里的人都没当回事,可等天黑透了还没回来,刘二狗子才急了,喊上全屯的青壮往屯子后那片林子找。”
“那片林子,横的竖的翻了三四遍,连耗子洞都快扒开了,愣是没见着娃的影!”唐田生往地上捶了下拳头。
“有人说瞅见黑蛋往林子深处跑,可哪儿找去?可怜他娘,打从那天起就魔怔了,抱着黑蛋那只虎头鞋坐在炕沿上,一天到晚不吭声,眼泪淌得把棉袄前襟都洇透了,眼瞅着人就垮了。”
王常喜心里咯噔一下,往前凑了凑:“田生大哥,这事儿搁半个月前?”他搓着下巴琢磨,“俺们屯子陈江水遇着雪尸,是六天前的事儿——你们唐家屯正好卡在俺们屯子那片老林和将军坟中间,是必经之路啊。”
“咋?你们屯子见着黑蛋了?”唐田生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里头闪着点盼头,连声音都颤了。
“那倒没有。”王常喜摇摇头,往火堆里添了块木柴,火星子溅起来,“但俺琢磨着,雪尸是跳着赶路的,按那速度算,六天前它要是从将军坟那边往俺们屯子去,半个月前正好能到你们唐家屯附近——黑蛋这事儿,搞不好就是那邪物干的!”
唐田生听完,没吭声,只是盯着跳动的火苗子,眉头拧得更紧了,嘴里喃喃着:“邪物……真是那坟里的煞气养出来的邪物……”
俩人就着柴火唠,从屯子的收成唠到林子里的野兽,又绕回将军坟的邪乎事儿,不知不觉,天就暗透了。
火堆渐渐矮了,周遭静得吓人,只有风吹过林子的“呜呜”声,还有雪落在枝桠上的轻响。
困意跟潮水似的往上涌,王常喜打了个哈欠,往羊皮褥子上蜷了蜷,把自己裹得严实些,刚合上眼没多大一会儿,就听见身旁唐田生轻微的鼾声响起来了。
俩土狗趴在唐田生脚边,脑袋搁在前爪上,也闭着眼,只是耳朵还时不时支棱一下。
不知熬到后半夜啥时辰,王常喜迷迷糊糊的,就听见一阵古怪的动静——“嘶哈……嘶哈……啊……嘶……”,像是有人冻得直抽气,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别扭,黏糊糊的,顺着风飘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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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一激灵,猛地睁开眼,火堆早灭透了,只剩下几颗微弱的火星在灰堆里苟延残喘,周遭的雪地里泛着层阴丝丝的白光,冷得骨头缝都发疼。
再一瞅,身旁的唐田生早醒了,身子绷得笔直,手里紧紧攥着那杆猎枪,枪口对着声音来的方向,眼睛瞪得溜圆,连呼吸都放轻了。
脚底下的俩土狗也支棱着耳朵,喉咙里“呜呜”地低嚎,前爪扒着雪,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片黑漆漆的矮树丛。
“田生大哥,那、那是啥动静?”王常喜“腾”地坐了起来,声音打着发颤,手不自觉地摸向身边的柴棍。
唐田生把手指竖在唇前,“嘘”了一声,用极轻的声音说:“听着像是个人,冻得够呛。你别动,俺去瞅瞅——这老林子里,半夜可别是遇着啥邪性玩意儿。”
说着,他悄没声儿地站起身,提着猎枪,猫着腰往那片矮树丛摸过去,俩土狗紧随其后,脚步轻得像猫,连雪都没踩出多大声响。
净空的夜里,死一般的静,只有那“嘶哈”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仔细听,竟像是个小孩子发出来的,又嫩又哑,掺着哭腔似的。
唐田生心里一动,脚步放慢了些,借着雪光往树丛里瞅——就见一棵松树下,坐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的,正发出那古怪的动静。
再走近些,唐田生的心跳“咚咚”往起蹿——那孩子头上戴的虎头棉帽,绒球都耷拉下来了,身上穿的青灰色小棉袄,胳膊肘那还打了块靛蓝色的补丁,正是黑蛋丢的时候穿的那件!
“黑蛋……”唐田生捏着嗓子,轻轻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儿。
那小身影没回头,依旧坐着,肩膀还是一耸一耸的,“嘶……哈哈……啊啊……”的动静没停。
唐田生心里琢磨着:这娃指定是冻傻了,在野地里待了半个月,没饿死就不错了。
他连忙把身上披着的那张厚实的狐皮扯下来,几步走过去。
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狐皮往黑蛋身上裹:“娃,别怕,俺是你田生叔,来接你回屯子了,你娘想你都快想疯了。”
裹严实了,唐田生一弯腰,俩胳膊一夹,就把黑蛋扛在了肩上。
可刚一扛起来,他心里就“咯噔”一下——咋这么轻?跟扛了捆干透的柴禾似的,这娃虽说瘦,可也不该轻到这份上。
但转念一想,黑蛋在野地里待了半个月,指定是饿坏了,瘦脱相了,也就没往深了想。
只觉得心里又酸又喜,脚步都快了些,往火堆这边走:“常喜老弟,找着了!是黑蛋!这娃真还活着!”
王常喜也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迎上去:“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快搁羊皮褥子上,再捂捂。”
俩人七手八脚地把黑蛋裹在狐皮里,放在俩人间的羊皮褥子上,怕他再冻着,还往他身边拢了拢那堆火炭。
黑蛋依旧没吭声,乖乖地躺着,也不动,就跟睡着了似的。俩人松了口气,只当是孩子缓过劲儿来了,累得睡沉了,也没多想,各自靠着树干,又眯了过去。
后夜就这么静悄悄的过了,裹在狐皮里的黑蛋没再发出半点动静。
天快亮的时候,王常喜醒了,扭头瞅了瞅黑蛋,见他还是那样躺着,心里琢磨着这娃怕是冻狠了,伸手想探探他的额头。
可眼角余光扫过黑蛋的后脖颈时,却瞥见几根干枯的稻草从青灰色棉袄的领子里露了出来,细细的,沾着点雪沫子。
他愣了愣,随即笑了笑——寻思这东北的娃子,哪有不疯跑的?
指定是在野地里钻草垛子、扒雪窝子,沾点稻草再寻常不过,也就没往心里去,随手把那几根稻草拨到一边,起身去牵马。
天大亮的时候,雪停了,太阳冒了个头,照在雪地上,亮得人睁不开眼。
王常喜把黑蛋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放在马背上,垫着羊皮褥子,怕颠着他,又用绳子轻轻拢了拢。
黑蛋依旧不说话,脑袋微微歪着,眼睛直直地瞅着前方,脸上没半点表情,也不见哭,也不见闹。
唐田生本来要自己背着黑蛋回屯子,嘴里念叨着:“俺背惯了,稳当,别再给娃颠着。”
可王常喜硬是拦住了:“田生大哥,你昨儿救了俺的命,这事儿就听俺的。马稳当,俺牵着走,慢点儿,误不了事。”
他心里明镜似的——昨儿若不是唐田生及时赶过来,他早成了野狼的口粮了。
东北人讲究“一报还一报”,做人得懂感恩,这是从小二爷爷就教给他的理儿。
唐田生拗不过他,只好点点头,走在马旁边,时不时伸手扶一把黑蛋,生怕他从马背上滑下来。
俩土狗跟在旁边,时不时往马背上的黑蛋瞅一眼,喉咙里偶尔发出点低低的呜咽声,却也不往前凑。
俩大一小,一马两狗,就这么在茫茫雪地里慢慢走着。
两侧的林子渐渐变窄,远远瞅见唐家屯的烟囱冒起了炊烟,一缕一缕的,混着雪雾飘在半空,还能听见屯子里公鸡“喔喔”的打鸣声,透着股子烟火气——那是过日子的味道,驱散了些山林里的阴寒,可唐田生心里头,却总觉得有点不踏实,像压着块冰,凉丝丝的,说不出哪儿不对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