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兴号的货舱里飘着浓得化不开的甜香,阿炳托运的二十袋高筋粉码得像座敦实的小山,麻布袋上“炳记茶餐厅”的红漆字被海风浸得发深;角落的木箱垫着旧棉絮,里面的鱼蛋料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咖喱粉的辛香钻鼻,混着海风特有的咸腥,成了比任何香水都让人踏实的味道。阿明在驾驶舱里哼着《友情岁月》,脚还跟着打拍子,方向盘转得稳如磐石;阿杰靠在货舱门框上,指尖摩挲着那本磨得起毛的航海日志——最新一页是阿坤昨晚补的,歪歪扭扭的“帮阿炳运粉,收工去吃鱼蛋”旁边,还画了个歪脑袋的船桨,竟和阿强当年的鬼画符字迹有几分神似。
“杰哥,前面就是青衣岛航道了,李探长说的暗桩,八成就在这芦苇荡里。”阿泰举着那架带裂痕的望远镜了望,后腰的铁钩蹭得帆布“沙沙”响,倒刺上还挂着黑鲸湾的礁石灰。他说的是李探长今早用传呼机发来的急信:和联胜残部咽不下黑鲸湾的亏,要在青衣岛至油麻地的航道上劫“洪兴的货”,目标就是断了洪兴的街坊根基。阿杰合起日志,指尖叩了叩领口的新铜哨,哨身刻的“忠兴”二字硌得指腹发沉:“阿坤,去把船桨拿出来擦擦亮——不是要主动挑事,是让弟兄们手里有家伙,心里就不慌。”
阿坤蹲在船尾,松香油的气息顺着海风漫开,他用阿强传下的软布反复擦拭船桨,桨身的木纹被油浸得发亮,铜片补丁擦得能照见他泛红的眼角——昨天帮陈阿婆搬鱼蛋料时,阿婆攥着他的手腕塞来一袋话梅,皱着眉说“比当年阿强还懂疼人,就是太瘦,得多吃点”。他刚把船桨靠在舱壁,阿明突然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急茬:“有情况!三艘摩托艇冲过来了!”望远镜里,蓝色摩托艇像疯狗似的从芦苇荡里窜出,船头上的人举着钢管乱挥,最前面那个绿毛的脑袋油光锃亮,在阳光下扎眼得像颗烂菜心——正是上次被捆在电线杆上、嘴里塞着抹布的和联胜烂仔。
“是上次那伙杂碎!”阿力抄起喷子就往船舷冲,手腕刚抬到半空就被阿杰死死按住,喷子的枪托还没碰到船舷。“他们要的是货,不是人命——先把货舱门封死,别让面粉沾水。”阿杰的声音稳得像舵盘,含住铜哨一吹,短哨声脆得像碎瓷。弟兄们瞬间动起来:阿泰扯过粗铁链缠住货舱门的铁环,锁扣“咔嗒”一声扣死;阿明猛地打满舵,忠兴号像条受惊的鱼急转弯,船身倾斜时,面粉袋晃出“哗啦”的声响,差点把阿坤的船桨撞翻。绿毛在摩托艇上嘶吼,声音被海风刮得破破烂烂:“阿杰!把货留下,不然老子炸了你的破船!当年阿强的船就是在这附近沉的,你也想步他后尘?”
“放你娘的屁!”阿坤的眼睛瞬间红了,抓起船桨就往船舷扑,对着最近的摩托艇吼,“黑鲸湾没把你打怕,今天让你尝尝强哥传下的桨有多硬!”他借着船身起伏的惯性扬手劈出船桨,桨尖擦着对方的船身划过,溅起的水花像刀子似的打在绿毛脸上。绿毛被激得发狂,踩着船舷就想跳,脚尖刚沾到忠兴号的甲板,阿泰的铁钩突然“咻”地飞出,倒刺像獠牙似的勾住他的花衬衫衣领,“哗啦”一声把人拽进海里,浪花溅起一人多高,绿毛在水里扑腾着骂娘,咸水呛得他直咳嗽。
另外两艘摩托艇见状,突然往忠兴号的引擎舱扔燃烧瓶,玻璃瓶砸在船板上“哐当”碎裂,火油泼开,火舌“腾”地窜起半人高,瞬间舔舐着堆在旁的麻绳,黑烟裹着焦糊味往上冒。“快拿灭火器!”阿明抓起红色灭火器冲过去,泡沫喷得满脸都是,顺着下颌线往下淌;阿杰摸出李探长昨晚塞给他的银打火机——这是两人约定的“航道遇袭”暗号,三次火光为号。他迎着风连打三下,火苗在风里跳得像颗火星,远处的海面上立刻传来急促的马达声,李探长的警用艇冲破晨雾,警笛声尖锐得像要划破海面,水警举着枪朝摩托艇喊话:“立刻停船!再跑就开枪了!”
“警察来了!快跑!”摩托艇上的烂仔彻底慌了神,转头就想往芦苇荡里钻。阿坤怎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踩着船舷纵身一跃,船桨带着风声砸在最后一艘摩托艇的螺旋桨上,“咔嗒”一声脆响,螺旋桨当场卡住,摩托艇原地打转,溅起的水花把烂仔浇成了落汤鸡。几人跳海逃生,却被随后赶到的水警团团围住,绿毛被两个警员按在水里,头发糊在脸上,还在嘶吼“和联胜不会放过你们”。阿坤站在船舷上,举着船桨指着他喊:“下次再敢动油麻地的货,我打断你的腿,扔去喂青衣岛的鲨鱼!”
火被彻底扑灭时,忠兴号的船板已经焦黑了一大块,空气中飘着焦麻绳的糊味。李探长跳上船,左胳膊的新绷带洁白干净,没沾到半点火星,他笑骂着拍阿杰的肩:“你这信号发得够及时,再晚半分钟,阿炳的面粉就得成灰,我的奖金也得泡汤。”阿杰指着货舱门,声音沉了沉:“这不是洪兴的‘货’,是阿炳茶餐厅的面包胚,是陈阿婆的养老钱——这才是我们该守的江湖。”李探长点头,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通缉令,纸页上印着和联胜残部的照片:“贴在茶餐厅和赌档门口,让街坊们也留意着,有情况直接打我传呼机。”
午后的油麻地码头格外热闹,阳光把石墩晒得暖烘烘的,连海风都带着茶餐厅的咖喱香。忠兴号刚靠岸,阿炳就带着两个伙计跑过来,手里提着保温桶,看见焦黑的船板,粗嗓门立刻炸了:“这些天杀的杂碎真敢下手!晚上我炖锅土茯苓龙骨汤,给弟兄们去去火气,补补筋骨!”陈阿婆提着刚煮好的鱼蛋,颤巍巍地往阿坤手里塞,鱼蛋还冒着热气,烫得阿坤龇牙咧嘴也舍不得松手:“快吃点热的,看你刚才在船上跳得像只猴子,吓着阿婆了。”阿红也来了,穿着新买的碎花裙,手里捧着几瓶印着红字的“黄道益”:“给弟兄们擦上,别留疤,夏天穿短袖不好看。”
卸货时,五金店的王老板扛着工具箱跑来,里面的扳手、锤子“叮当”响,他绕着焦黑的船板转了两圈,拍着胸脯说:“免费补!当年强哥爬梯子帮我修漏雨的水管,摔得膝盖青了一大块,连碗糖水都没肯喝,今天我帮他补船,天经地义!”街坊们七手八脚地搬面粉、卸鱼蛋料,阿炳的伙计扛着粉袋往茶餐厅跑,陈阿婆的儿子则帮着抬木箱,连卖报纸的阿叔都过来搭手。阿杰站在一旁看着,突然想起阿强生前在忠兴号上说的“码头不是靠拳头守的,是靠人心聚的”。阿坤走过来,把擦得锃亮的船桨递给他,桨尖的铜片闪着光:“杰哥,货都卸完了,阿炳说晚上在茶餐厅庆功,连李探长都请了。”
傍晚的炳记茶餐厅被挤得满满当当,四张八仙桌拼在一起,桌上摆着咖喱鱼蛋、刚出炉的菠萝油、土茯苓炖盅,还有王老板带来的冰镇啤酒,瓶身凝着水珠。肥叔的副手从总堂赶来,带来了奖励——一箱印着洋文的进口松香油,铁皮罐沉甸甸的:“肥叔说了,这船桨是强哥的念想,得用最好的油养着。”阿杰举起搪瓷杯,里面盛着琥珀色的凉茶,对着满桌的人说:“今天谢谢李探长,谢谢街坊们,也谢谢弟兄们。忠兴号守的不是地盘,不是军火,是咱们油麻地的烟火气,是大家的好日子。”
搪瓷杯碰撞的声响里,阿坤突然站起来,双手举着那根船桨,声音有些哽咽却格外响亮:“三年前我瞎眼被白头佬骗,卖了强哥的航线,是强哥用这桨救了我的命;今天我用它护着大家的货。以后谁动油麻地的街坊,谁断大家的生计,我阿坤第一个跟他拼命!”弟兄们齐声叫好,拍桌子的声响震得碗碟发颤,阿炳粗着嗓子喊:“说得好!来,敬强哥,敬忠兴号,敬咱们油麻地的灯火!”酒杯里的啤酒泡沫溅出来,落在油乎乎的桌布上,像一朵朵小小的浪花。
夜深时,弟兄们和街坊都散了,茶餐厅的白炽灯也关了,只剩码头的路灯透着淡光。阿杰和阿坤坐在忠兴号的甲板上,船桨靠在两人中间,铜片在月光下闪着冷幽幽的光。阿杰掏出航海日志,借着手机电筒的光翻到最后一页,笔尖顿了顿,写下“青衣岛退敌,货安,人安”,旁边推了推阿坤的胳膊:“该你了。”阿坤接过笔,歪歪扭扭画了个小小的船桨,和前一页的字迹凑成一对。他突然抬头,声音里带着点迷茫:“杰哥,江湖的风浪是不是永远不会停?和联胜的人还会来吗?”
阿杰望着远处油麻地的灯火,炳记的白炽灯最亮,像颗钉在夜色里的暖钉子,他笑了笑:“风浪会停吗?不会。但你看——”他指着茶餐厅的招牌,指着陈阿婆鱼蛋摊的小灯,“只要我们的桨还在,弟兄还在,街坊还在,忠兴号就永远不会翻。这些灯火,就是我们的锚。”他摸出铜哨含在唇边,对着海面吹了一声长哨,哨音清亮,掠过海面,和码头的路灯、茶餐厅的油烟混在一起,成了最安稳的旋律。阿坤点头,把船桨抱在怀里,桨身的温度透过衣衫传过来,像阿强的手在身后稳稳托住他。
月光洒在忠兴号的船帆上,银辉满地,把帆布染成了半透明的纱。阿杰知道,和联胜的残余还没彻底清除,廉政公署的庭审还在等着,新的走私犯或许明天就会出现在航道上,但他一点都不怕。因为他身后,是一艘桨稳船正的忠兴号,是一群过命的弟兄,更是一片永远亮着烟火的油麻地——这,是他的江湖,是阿强用命守护的江湖,也是以后要一代代传下去的,带着咖喱香和船桨温度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