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退到码头尽头时,像被潮水舔薄的棉絮,只在青石板的纹路里留了层湿冷的霜气。阿杰蹲在“忠兴号”的船板上擦松香,浸透油的布巾按得紧实,将半融的松香顺着木纹压进船缝,淡苦的松脂香混着海风漫开。这是阿强留下的老木船,船身的蓝漆剥落成斑驳的碎片,露出深褐的木纹——那是老伙计饱经风霜的皮肤,船舷上三道深浅不一的划痕格外扎眼,是当年跟三联帮火拼时,对方的砍刀劈在船舷上留下的老伤——当时阿强就守在这儿,用这船身硬接了三刀,硬是没让对方登船。船尾“忠兴”两个字是阿强亲手刻的,刻痕里嵌满经年的海盐,指尖扫过,糙得像阿强那双握了半辈子船桨、磨出厚茧的手掌。
“擦得比自己脸还上心,是要让老伙计重出江湖?”林默的脚步声踩在青石板上,“笃笃”的响,混着潮味漫过来。他裤脚沾着礁上的墨绿海草,鞋缝里还嵌着红礁石的碎渣,手里拎着个油纸包——油香从纸缝里钻出来,馋得远处的海鸟落在码头桩上,歪头盯着他的手。油纸被热气浸得发皱,指尖一按就暖到骨子里,里面是王叔刚炸好的鱼丸,咬开准能溅出鲜汁。“阿泰那帮小子在礁上补工事,扛着水泥袋跑了三趟,累得骂骂咧咧,让我来揪你回去吃早饭。”林默把油纸包往船板上一放,“再晚王叔的海鲜粥就熬稠了,那老东西最恼人浪费他的手艺。”
阿杰没抬头,布巾顺着船板的纹路反复摩挲,磨出一块浅疤——那是三年前被三联帮的快艇撞的。当时阿坤的腿被打穿,血浸透了裤管,阿强抱着他死死按在这船板下,用厚实的木板当盾牌,三颗子弹“砰砰砰”钉在上面,弹孔周围的木纹都震得翻卷起来。“这船在码头泊了半年,帆都卷得发僵,像睡沉了的老伙计。”阿杰摸了摸船尾的铁环,环上挂着阿强的旧渔网,网眼缠着几根干枯的海草,是去年台风过境时挂上的,“昨天赢了蛇头,涨潮的浪拍得船身‘哐当’响,我总觉得是老伙计在喊我们,说它还能跑。”他直了直腰,望着西航道的方向,“阿强说过,西航道的暗礁藏在海里像刀子,只有‘忠兴号’的龙骨能摸准它们的脾气,过两天修好船,咱们开它去巡礁。”
林默把油纸包往阿杰手边推了推,油纸的温度透过布巾暖了一小块冰凉的船板。他弯腰捡起阿杰扔在一旁的松香油罐,罐身的木塞被牙咬得坑坑洼洼,比记忆里更深——那是阿强守夜时的老习惯,值夜班就抱着油罐坐在船尾,一边咬木塞一边数星星,说星星的位置能对应礁石的方位,错不了。“昨天撬‘海鲨号’的保险箱,撬了三道锁才弄开,里面金条堆得像小山,假护照塞了半箱,就这玩意儿压在最底下。”林默从口袋里掏出块巴掌大的铁牌,上面刻着洪兴的“兴”字,边缘被海水泡得发乌,却磨得发亮,“是阿强当年被蛇头抢走的船牌。那时候蛇头为了抢它,把‘忠兴号’的帆都烧了,阿强追了他五海里,愣是没抢回来,这口气憋了三年,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铁牌刚搁在船板上,就被一双粗糙的手按住。阿坤站在船舷边,帆布包的带子磨得起了毛——那是以前帮蛇头跑腿时磨的,现在看着格外刺眼。他手腕的纱布渗着点暗红血丝,是昨天攥铁钩制敌时磨破的,纱布边缘还沾着礁石的红土。“杰哥,林哥,我来晚了。”他声音有点发紧,“路上见王叔搬煤炉费劲,搭了把手,耽误了。”说着从帆布包里掏出半截船桨,桨身裂了道斜缝,却被磨得油亮,连木纹里的污渍都擦干净了,“这是我从床底下翻出来的,压了三年,不敢看。当年我妹妹掉海里,暴雨把小舢板掀得直晃,是强哥抓着这桨追了两海里,浪头砸在他脸上,眼睛都不眨一下,桨裂了还拼命划。最后把妹妹救上来时,他自己累得扶着船舷吐了血,却说‘丫头没事就好’。”
阿杰接过船桨,指腹抚过裂缝处的铜片补丁——铜片泛着青绿色,和“忠兴号”的船钉一个颜色,那是阿强用自己的烟盒铜皮铆的。当时没找到合适的钉子,他拆了随身的烟盒,蹲在船板上敲了整整一个下午,手指都砸麻了,还笑着说“铜皮结实,能陪这桨再跑十年”。“阿强总说,船桨是船的骨头,没了硬骨头,船就会被浪拍碎;弟兄是码头的根,根扎不牢,码头就会被潮水冲垮。”阿杰把船桨往阿坤手里塞,桨柄刚好卡在他掌心,大小正合适,“西航道的浪比当年救你妹妹时还急,暗礁藏得更深,这桨你拿着。以后‘忠兴号’的副舵归你,跟着我开船,把每块暗礁的位置都刻在脑子里,别再让弟兄们替你担惊受怕。”
阿坤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船桨的木纹嵌进掌心,像阿强当年按住他肩膀的力道,沉而稳。“我以前糊涂,被蛇头的臭钱迷了心,帮着外人害自己人,差点把强哥害死。”他声音发颤,泪水终于掉下来,砸在船板上洇开小圈,又被松香吸了进去,“是强哥没放弃我,说‘阿坤本质不坏,只是走偏了’。”他突然把船桨往船板上一磕,“笃”的一声闷响,震得油纸包里的鱼丸都晃了晃,指节攥得发白:“我阿坤对天发誓,以后守着西航道,守着‘忠兴号’,要是再犯浑,要是再让弟兄们寒心,就跳海喂鱼,死在暗礁底下——我没脸见强哥,更没脸再踏洪兴的码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林默拍了拍他的后背,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稳住他发抖的肩膀。“哭什么?洪兴的弟兄,错了就改,丢了的脸再挣回来,用不着赌命。”他转身从帆布包里掏出阿强的铁钩,钩尖的蓝漆是当年阿杰帮着刷的,现在对着朝阳,泛着暖光。林默把铁钩挂在船尾的铁环上,钩尖刚好勾住阿强的旧渔网,“这钩,阿强用它勾过三联帮的船锚,让他们的船在浪里打转转;勾过蛇头的炸药引线,把‘海鲨号’炸成了筛子;现在勾着‘忠兴号’的渔网,以后你出航,它既能勾鱼,危急关头还能勾住礁石保命。”林默声音沉得像码头的青石板,“记住,洪兴认的不是过去的错,是现在的良心——只要肯为弟兄拼命,你就永远是自己人。”
远处传来王叔沙哑的吆喝:“臭小子们,早饭来咯!”他推着辆旧木车过来,车轮碾过青石板的水洼,溅起细小的水花。车上的保温桶擦得锃亮,铜扣在阳光下闪着光,盖子一掀,浓稠的粥香混着虾米、瑶柱的鲜气“呼”地涌出来,瞬间压过了松香油的淡味。“就知道你们这群浑小子准在这儿陪老船!”王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袖子上还沾着灶灰,“这锅粥熬了三个时辰,瑶柱泡得发透,蚝干炖得烂乎,是阿强当年最爱的口味——他总说喝了这粥开船,浪再大也不晕,力气比牛还足。”他往三个粗瓷碗里盛粥,粥勺刮过桶底,带出沉底的瑶柱碎,特意给阿坤的碗里多舀了勺姜丝,“伤口没好,姜丝驱寒,嫌辣也得喝,别跟我矫情。”
阿泰带着几个弟兄跑过来,每个人肩上都扛着家伙——阿泰扛着卷新帆布,边角还带着出厂的折痕;两个弟兄抬着一筐船钉,铁钉子闪着冷银光;阿明怀里抱着个铁盒,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衣襟上。“杰哥,林哥!礁上的工事补完了!”阿泰把帆布往船板上一扔,声音洪亮得惊飞了船桅上的海鸟,“水泥抹得比城墙还厚,台风来都刮不动!我们带了修船的家伙,阿明磨了一整夜船钉,跟强哥当年用的一样尖!”阿明赶紧打开铁盒,里面的船钉排得整整齐齐,每个钉尖都磨得发亮,能照见人影,“强哥当年教我,船钉要磨尖,铆得牢,船板才不会漏水;弟兄的情义要守牢,心才不会散。这话我刻在心里,没忘过。”
阿杰舀了勺粥,滚烫的粥滑过喉咙,暖得胃里发颤,热气熏得眼眶有点发热。船板上的鱼丸还冒着白气,油纸被油浸得透亮,松香油的淡香混着粥香,和当年阿强带着他们在“忠兴号”上吃早餐的味道一模一样——那时候船刚从外海回来,满船的鱼获还带着海腥气,阿强就坐在这个位置,给每个人盛粥,粗声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守码头,别跟饿死鬼似的”。“阿泰,你去通知弟兄们。”阿杰从工具箱里摸出锤子,把阿强的船牌稳稳钉在船尾,铁牌的反光刚好落在“忠兴”两个字上,像给老伙计擦亮了眼睛,“今天下午把船修好,晚上在码头摆宴——王叔掌勺,‘生力啤’管够,不醉不归。至于蛇头的南洋老巢——”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阿强的铜哨,哨身带着胸口的温度,泛着温润的光。他把铜哨凑到唇边,吹了声长哨——调子高亢清亮,是当年阿强带着弟兄们出航的信号,惊得海面上的海鸥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在“忠兴号”上空盘旋。“等‘忠兴号’重新挂帆,等弟兄们的伤都养利索,我们就开着老伙计去南洋,把蛇头的老巢端了。”阿杰把铜哨攥在手里,目光扫过船板上的弟兄们,每个人眼里都亮着光,“但现在,我们先把老伙计修好,把弟兄们的伤养好,把码头的工事筑牢。这不是拖沓,是阿强教我们的——稳扎稳打,才能守得住根基。”
潮声漫过船板,“哗啦哗啦”打在“忠兴号”的船底,像阿强在一旁低声应和。阿坤握着船桨站在船尾,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刚好和船牌叠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他,哪个是老伙计;林默蹲在船板上铆钉子,锤子落下的节奏和当年阿强一模一样,“笃笃笃”的声响敲得人心安;阿杰靠在船舷上,手里的铜哨泛着冷光,却暖得像团火,映着弟兄们忙碌的身影——阿明正用布巾擦船钉,阿泰在抖开新帆布,连王叔都搬来小板凳,坐在一旁帮着递工具。每个人都在为老伙计忙活,脸上带着打赢仗的踏实,没了战前的紧绷。
王叔的粥香飘得很远,混着松香油的淡苦、海盐的咸腥、鱼丸的油润,成了码头最安心的味道。“忠兴号”的船铃挂在桅杆上,被海风吹得“叮铃叮铃”响,声音清脆得像在喊话,对着辽阔的海面,对着远处的浪尖,告诉那个永远留在记忆里的身影——你的船没老,龙骨还硬得很;你的弟兄没散,情义比海深;你的码头,永远有人守着,永远不会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