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节。
下午开始，天就阴沉沉的。到了傍晚，终于飘起了雪花，先是星星点点，后来越下越大，鹅毛似的，很快就给根据地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
团部里，王雷开完了最后一个会议——关于春耕生产的部署。各村的代表们领了任务，揣着刚发的种子和农具补助款，冒着雪回去了。
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噼啪的响声。
王雷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看窗外越来越密的雪，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军大衣——不是他自己的，是特意让被服厂做的女式款，小一号，更合身。
他披上自己的大衣，拿起那件女式的，走出团部。
兵工厂在山坳的另一头，走过去要十几分钟。雪已经积了半尺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王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路灯在雪幕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
兵工厂车间里还亮着灯。王雷推门进去，热气扑面而来。几个工人正在调试新设备——一台从天津“弄”来的小型车床，虽然旧，但精度比根据地自制的强不少。
苏婉清蹲在机器旁，手里拿着卡尺，正测量一个零件的尺寸。她穿着工装，袖口卷到手肘，脸上蹭了几道油污，专注得连有人进来都没发觉。
“苏工。”王雷叫了一声。
苏婉清抬起头，看见是他，愣了一下：“司令员？你怎么来了？”
“今天元宵节，给你送件衣服。”王雷把大衣递过去，“新的，试试合不合身。”
苏婉清站起来，接过大衣。厚实的棉布料，摸着手感很好。她看看自己满手的油污，有些不好意思：“我手脏……”
“没事，先穿上，外面冷。”王雷说。
苏婉清把大衣披上，果然合身。她系好扣子，左右看了看：“司令员，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被服厂有记录。”王雷笑了笑，“再说，看一眼也差不多能估出来。”
旁边一个老师傅打趣道：“苏工，司令员对你可真上心。咱们这儿这么多人，就你有新大衣。”
苏婉清脸有点红，没接话。
王雷对那几个工人说：“今天过节，早点收工吧。食堂准备了元宵，去晚了可就没了。”
“谢谢司令员！”工人们高兴地收拾工具，说说笑笑地走了。
车间里只剩下两人。机器的余温还在，暖烘烘的。
“你也该休息休息了。”王雷看着苏婉清眼下的黑眼圈，“听说你昨晚又熬到后半夜？”
“新设备的安装调试，不盯紧不行。”苏婉清脱下大衣，小心地叠好放在工作台上，“司令员，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汇报。”
“边走边说吧。”王雷指指外面，“陪我走走。”
两人走出车间。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的，在灯光下像洒落的银粉。
“坦克发动机的仿制，遇到瓶颈了。”苏婉清开门见山，“苏联提供的图纸是t-34/76型的，但关键部件的加工精度，咱们现在的设备达不到。特别是曲轴和缸体，误差要求太高。”
王雷点点头：“预料之中。咱们的工业基础太薄弱，一步登天不现实。先易后难，从简单的部件开始。能做哪些？”
“变速箱齿轮、履带板、悬挂系统，这些相对好做。”苏婉清说，“发动机可以先放一放。我有个想法——能不能先造一批不带发动机的车体，等以后有了合格的发动机再装上去？”
王雷想了想：“可以。就当练手，积累经验。不过车体装甲钢怎么解决？咱们的小高炉炼不出合格的装甲钢。”
“这个有办法。”苏婉清说，“咱们从正太铁路扒回来的钢轨，质量不错，可以回炉重炼，再渗碳处理，能达到中等硬度。虽然比不上正牌装甲钢，但挡机枪子弹没问题。”
“行，就按这个思路来。”王雷说，“先造十辆试验车，不装发动机，用来做静力学测试和训练。另外，炮塔也先造出来，装个木头的假炮，让战士们熟悉操作。”
苏婉清记在心里，又问：“司令员，你上次说的航空发动机资料，什么时候能到？我们这边几个懂机械的大学生，天天催我问这个。”
“快了。”王雷说，“已经到天津了，走地下交通线，估计月底前能送到。是英国罗罗公司‘梅林’发动机的简化版图纸，虽然落后了十几年，但对咱们来说正好——结构相对简单，材料要求没那么高。”
苏婉清眼睛一亮：“那太好了！有了图纸，我们就能开始设计咱们自己的飞机了。虽然一开始只能造教练机，但总比没有强。”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走到了山坳的高处。这里视野开阔，能俯瞰整个根据地。
雪夜的根据地很安静。各村灯火星星点点，像是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更衬得夜静。
“真美。”苏婉清轻声说。
王雷没说话，只是看着这片土地。
“司令员，你上次说的五年规划，我仔细想了。”苏婉清转过头看他，“如果真能实现，五年后，咱们根据地会是什么样子？”
王雷想了想：“应该有像样的工厂了，能造枪造炮，也许还能造汽车。学校会多起来，孩子们都能上学。医院会更完善，老百姓看病不用跑几十里。粮食够吃，也许还能有余粮卖到外面去。”
他顿了顿：“最重要的是，会有更多的人才。战士们的孩子长大，可以学技术，学科学，不用再像父辈一样只能扛枪打仗。”
苏婉清听着，眼睛里闪着光：“真希望那天早点来。”
“会来的。”王雷说，“只要咱们不放弃，一步一步往前走。”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沫。苏婉清打了个寒颤。
“冷了吧？”王雷侧身，帮她挡着风，“走，下山吧。”
两人沿着小路往下走。雪地里，两行脚印一深一浅，并排延伸。
“司令员，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苏婉清忽然说。
“问。”
“你这些超前的知识——坦克设计、飞机原理、工业管理，甚至医学药学，都是从哪儿学的？”苏婉清看着他，“你说过你在国外留过学，但就算是留学，也不可能懂这么多、这么杂。”
王雷脚步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书上看来的，实践中摸索的，也有朋友教的。”
“你那个‘海外爱国华侨’的朋友圈，可真厉害。”苏婉清意味深长地说，“要什么有什么，连盘尼西林的生产工艺都能搞到。”
王雷笑了：“怎么，怀疑我？”
“不是怀疑。”苏婉清摇头，“是好奇。有时候我觉得，你像是……从未来来的人。”
王雷心里一动，面上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总是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该做的。”苏婉清说，“就像下棋，别人走一步看一步，你走一步看十步。五年规划，十年展望，你脑子里好像有一张完整的地图。”
王雷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
雪花落在他肩上，落在她头发上。两人面对面站着，离得很近。
“婉清。”王雷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而不是“苏工”，“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说。但请你相信，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片土地，为了这些人。”
苏婉清仰头看着他。雪花在她睫毛上融化，变成细小的水珠。
“我相信。”她轻声说，“从第一次看到你画的步枪设计图，我就相信。一个能画出那种图的人，心里装的绝不是个人的名利。”
王雷笑了，笑容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温暖：“谢谢。”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苏婉清：“给你，元宵节礼物。”
苏婉清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枚戒指——不是金银的，是用炮弹壳打磨的，黄铜材质，表面抛光得很亮，简单，但做工精细。
“这是……”她愣住了。
“兵工厂的老师傅们用报废的炮弹壳做的。”王雷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是咱们自己的东西。”
苏婉清看着那枚戒指，手指微微发抖。
“婉清。”王雷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等胜利了，等咱们的坦克开出厂，等咱们的飞机飞上天，等咱们规划里的一切都实现了……你愿意，跟我一起，看着这个国家变得更好吗？”
雪还在下，无声无息。
远处传来隐约的爆竹声——是老乡家在过元宵节。
苏婉清的眼眶红了。她低下头，看了那枚戒指很久，然后抬起头，用力点头：“愿意。”
王雷笑了，伸手想替她擦眼泪，又想起自己手冷，缩了回来。
苏婉清却主动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凉，但握得很紧。
“司令员……”
“叫名字吧。”
“林峰。”苏婉清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咱们说定了。等胜利了，一起建设新中国。”
“说定了。”
两人站在雪地里，手握着手，看着山下的万家灯火。
许久，苏婉清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武田那边，是不是快行动了？”
“嗯。”王雷点头，“二月十号，还有二十三天。”
“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王雷说，“七个伏击点，三个预备阵地，‘龙焱’在主阵地等着他。武田那两百个‘精锐’，这次一个都别想回去。”
苏婉清有些担心：“你……要亲自去吗？”
“要去。”王雷说，“这一仗很关键。打赢了，武田在华北就再也翻不起大浪。打输了，咱们的五年规划就得推迟。”
“小心点。”
“放心。”王雷握紧她的手，“等我回来，咱们一起看春天。听说山那边的桃花，开得特别好。”
雪渐渐小了。
两人下山，回到团部。李云龙正在院子里急得转圈，看见他们回来，松了一口气：“司令员，你可算回来了！刚才各营来汇报，说武田的佯动部队已经开始动了，在咱们东边三十里外晃悠。”
“让他们晃。”王雷说，“告诉各营，按兵不动。该训练训练，该生产生产，就当没看见。”
“是！”李云龙应道，又看了看王雷和苏婉清握在一起的手，咧着嘴笑了，“那啥，我先去安排了。你们……慢慢聊。”
他转身跑了，跑了几步又回头：“对了，食堂煮了元宵，我让人送两碗过来！”
王雷和苏婉清对视一眼，都笑了。
屋里，炭火正旺。
两碗热腾腾的元宵端来了，白糯糯的，浮在红糖水里，冒着热气。
“尝尝，这是咱们自己种的糯米做的。”王雷递给她勺子。
苏婉清舀起一个，咬了一口。芝麻馅流出来，香甜。
“好吃。”她说。
“好吃就多吃点。”王雷也吃了一个，“等以后，咱们种更多糯米，做更多元宵。让根据地的每个人，每年元宵节都能吃上一碗。”
窗外，雪停了。
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清辉洒在雪地上，一片银白。
远处传来歌声，是战士们在小声唱《正月十五闹元宵》。调子不算准，但挺热闹。
苏婉清吃着元宵，忽然说：“林峰，等打完这一仗，我想去上海一趟。”
“去上海？”
“嗯。”苏婉清点头，“我有些同学在那里，有的在大学教书，有的在工厂当工程师。我想去跟他们谈谈，看能不能请几个人来根据地。咱们缺人才，光靠现有的这些人，五年规划很难实现。”
王雷想了想：“太危险了。上海是敌占区，你一个女孩子……”
“我不怕。”苏婉清说，“我有办法。可以化妆成商人的家属，走水路过去。再说，咱们的地下交通线很可靠，你忘了，上次那些医疗设备不就是这么运来的？”
王雷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知道劝不住。
“那等春天，等这一仗打完，我派人护送你过去。”他说，“一定要小心。”
“嗯。”苏婉清笑了，笑得很甜，“等我把人才请回来，咱们的坦克、飞机，就能造得更快了。”
两人吃完元宵，又聊了很久。聊技术，聊未来，聊那些看似遥远却让人心潮澎湃的梦想。
夜深了。
王雷送苏婉清回住处——就在兵工厂旁边的宿舍，离团部不远。
到了门口，苏婉清拿出那枚炮弹壳戒指，戴在手上。大小正好。
“我会一直戴着。”她说，“直到胜利那天。”
“好。”王雷看着她，“快进去吧，外面冷。”
苏婉清转身推门，又回过头：“林峰。”
“嗯？”
“一定要打赢。”
“一定。”
门关上了。
王雷站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往回走。
雪地上，脚印深深浅浅。
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春天快来了。
但春天之前，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王雷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武田，放马过来吧。”
“我等你好久了。”
月光照在他脸上，平静，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