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团在杨各庄的第三天,表面上的参观行程已近尾声。卡尔森、埃文斯等人心头的疑云非但未散,反而因那场精湛又处处透着克制的战术演示,以及王雷那番滴水不漏却又意味深长的答话,变得愈发浓重。他们感觉自己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观察,能看到轮廓,却摸不清内里的精密结构。
按原计划,这天上午是最后的“自由交流”时间,下午考察团就将启程离开。交流地点设在指挥部旁边一间稍微宽敞些的土坯房里,炭盆驱散着初冬的寒意,气氛比前几日观摩时多了几分正式。
王雷、老马、赵刚坐在一侧,对面是五位外国观察员及随行翻译。没有了训练场的喧嚣和田野的风声,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他顿了顿,见王雷面色平静地示意他继续,便说道:“首先,是关于装备。我们注意到,贵部部分士兵装备的自动武器,其设计似乎……颇具特点,不同于我们熟知的任何制式装备。而您在之前战斗中展现出的、远超常规的火力覆盖能力,更是令人费解。请问,这些装备和技术,是贵军自主研发,还是通过某种特殊渠道获得?这关系到对贵军真实战斗力和后续潜力的评估。”
问题尖锐,直指风暴团最大的秘密之一。彼得罗夫也微微前倾身体,凝神倾听。皮埃尔和斯文森同样露出关注的神色。
王雷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粗陶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水面上的茶梗,啜饮了一口。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年轻外表不太相符的沉稳气度。
“卡尔森先生,还有各位,” 王雷放下茶杯,目光平和地扫过众人,“在回答关于‘装备’的具体问题之前,我想先谈谈我们对‘战争’本身的理解。”
他话锋一转,竟从具体的武器跳到了抽象的哲学层面。“诸位来自工业化的强国,见识过坦克集群的突击,体验过战略轰炸的威力。在你们的军事理论中,或许更强调技术装备的代差和钢铁洪流的对决。这没有错,技术优势在战争中至关重要。”
考察团成员们有些意外,但都被他话语中流露出的、对现代战争理论的熟悉所吸引。
“但是,” 王雷话锋再次一转,语气依旧平缓,却带上了一种洞察般的力度,“在中国,在这片广袤而贫穷的土地上,面对武装到牙齿的强敌,我们不得不思考另一种战争逻辑。我们缺钢少铁,缺油少弹,我们无法在正面拼消耗中战胜敌人。那么,我们靠什么?”
他自问自答:“靠人。靠四万万不愿做奴隶的人。靠被发动起来、组织起来的民众。我们的优势,不在于某一两件先进武器,而在于我们能将有限的技术和资源,与人民战争这个最大的‘放大器’结合起来,发挥出超越其本身物理极限的效能。”
他看向卡尔森:“你问那些武器。是的,有些武器确实比较特别。它们有些来自战场缴获后的改造,有些来自爱国华侨和友好人士的零星援助,更多的是我们的战士和工匠,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用智慧和汗水‘凑合’出来的。它们可能粗糙,可能不稳定,但它们在我们手中,被用在了最需要的地方,与我们的战术、与民众的支持紧密结合,所以才能爆发出令敌人,或许也令各位惊讶的效果。”
这番话,依然没有透露任何具体技术细节,却巧妙地构建了一个逻辑自洽的解释框架:人民战争+有限技术+创造性运用=超常战果。既抬高了己方的精神力量和战术智慧,又模糊了具体技术来源,将观察员的注意力从“武器本身”引导向了“运用体系”。
埃文斯忍不住追问:“您的意思是,贵军的成功更多归功于战术组织和民众基础,而非特定武器?但恕我直言,吉野旅团的覆灭速度之快,似乎暗示了某种决定性的火力优势,这仅靠组织和士气似乎难以完全解释。”
王雷笑了笑,这次笑容里多了一丝锐利:“埃文斯先生,决定性的火力,未必来自最大口径的火炮或最先进的飞机。它可能来自出其不意的打击时机,来自对敌人弱点的精准把握,来自各兵种间如臂使指的配合。我们将有限的炮兵、自动火器集中使用,在关键地点、关键时间,形成短暂的、压倒性的局部优势,然后迅速转移,避免僵持。这就像用一把锋利的小刀,精准地刺入敌人的咽喉,而不是用一把沉重的大锤去砸他的铠甲。锤子可能更威猛,但在我们目前条件下,小刀更致命,也更适合我们。”
这个比喻形象而有力,让几位军事观察背景的成员若有所思。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这本是军事常识,但能将此原则与“有限技术条件”结合得如此透彻,并付诸实践取得惊人战果,确非易事。
这个问题更宏观,也更考验指挥者的战略眼光。所有人都看向王雷,想听听这位创造奇迹的年轻指挥官,是否只有战术奇谋,而无战略远见。
王雷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他身体微微后靠,目光投向窗外辽远的天空,仿佛在眺望未来的战场。
“彼得罗夫同志问到了关键。” 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技术,始终是推动战争形态演进的核心动力之一。坦克和飞机,代表了机动与火力的结合,代表了立体化战争的开端。它们的存在,正在改变传统的地面战规则。”
他收回目光,看向在座诸人,眼神明亮:“在中国战场,日军倚仗其技术装备优势,尤其是空中优势和少量坦克,一度横行。但我们认为,任何技术兵器都有其弱点,都有其适用的条件和可以被克制的方法。坦克依赖地形和后勤,害怕近战和侧击;飞机依赖机场和天气,可以被地面火力驱散或消耗。”
“更重要的是,” 王雷语气加重,“技术优势无法抵消战略和政略的愚蠢,无法弥补战争非正义性带来的根本虚弱。日本侵略中国,是一场不义之战,它陷入的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在这里,每一座村庄都可能成为堡垒,每一个百姓都可能成为战士。再多的坦克和飞机,也无法真正征服人心,无法维持漫长的战线和补给线。而我们,正在学习如何对付这些铁家伙,用我们自己的方式。也许不久的未来,各位就会看到,在中国的平原和山区,侵略者的技术优势,将如何被人民的智慧和勇气所抵消,甚至逆转。”
这番话,不仅回答了问题,更暗含了对日本侵略战争必然失败的预言,以及对人民战争最终将找到对抗乃至战胜先进技术兵器道路的坚定信念。其视野之开阔,逻辑之清晰,信念之坚定,完全超越了在场观察员对一个“土八路”指挥官的预期。
埃文斯则更关注军事层面,他追问道:“您提到‘用自己的方式’对付坦克和飞机,是否可以理解为,贵军正在有意识地发展反装甲和防空战术?甚至……在寻求获得或制造相应的技术手段?”
王雷迎上埃文斯探究的目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意味深长地说:“埃文斯先生,一支军队若想生存和发展,就必须正视战场上出现的一切挑战,并努力找到应对之法。学习、适应、反击,这是生存的法则。至于具体的方法和手段,请允许我保留一点悬念。就像下棋,底牌,总要留到关键时刻。”
交流接近尾声。王雷最后总结道:“各位朋友,中国的抗日战争,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在这里每消灭一个敌人,每守住一寸土地,都是在为最终的共同胜利贡献力量。我们欢迎一切真诚的援助与合作,无论是道义上的,还是物资上的。我们更愿意与所有反法西斯战友交流经验,互相学习。因为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彻底击败法西斯,赢得和平与正义。”
这番结束语,格局宏大,立场鲜明,不卑不亢。
当考察团成员们起身告辞时,心情已与来时大不相同。疑惑未完全消除,震撼却真实存在。他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支能打胜仗的部队,更是一个拥有卓越领导者、独特军事思想、坚定信念和巨大潜力的政治军事力量。
送走考察团后,赵刚舒了口气:“司令员,你今天这番‘全球视野’的论述,可把他们镇住了。我都没想到,你能从那么高的层面去阐述我们的战争。”
老马也笑道:“是啊,既回答了问题,又没泄露机密,还展示了我们的格局和信心。这下,他们回去写的报道,恐怕不会是简单的‘匪区见闻’了。”
王雷望着考察团离去的方向,眼神深邃:“让他们看到一些,思考一些,是好事。风暴团不能只埋头打仗,也要学会在更复杂的国际国内环境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展现自己的价值。这本身,就是一场战斗。”
他转身,对赵刚说:“把今天交流的内容,整理一份概要,上报总部。另外,通知各部,考察团走了,但我们的警戒和保密级别不能降。真正的考验,可能才刚刚开始。”
院子里,李云龙叼着烟溜达过来,咂咂嘴:“我说司令员,你跟那些洋鬼子唠了那么久,都唠啥了?我看他们走的时候,一个个跟喝了迷魂汤似的。”
王雷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没什么,就是随便聊聊,关于怎么更好地打鬼子。”
李云龙狐疑地眨眨眼:“就这么简单?我咋不信呢?”
旁边一个参谋忍着笑,插话道:“李团长,司令员那是给洋人‘画饼’呢!画了一张又大又圆,还香喷喷的饼!”
王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望向远山。画饼?不,他只是在陈述一个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