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我军畅通无阻,畅通无阻!
夜,是无边无际的玄色之海。
皇太极与其摩下近万巴牙喇护军,便如一队自幽冥深处浮现的鬼船,无声地航行于这片死寂的波涛之上。
风自他们身后而来,带著南边佯攻战场的血腥与焦糊之气,仿佛是无数被献祭的亡魂在追逐催促。
而他们的前方是沉寂的却也蕴含著一线生机的黑暗。
皇太极此刻便如一头在雪原上跋涉了整个寒冬,濒临绝境的老狼。
他收起了汗王的威严,也藏起了所有的疯狂,感官被提升到了极致,谨慎地嗅探著这黑暗中的每一丝气息。
「衔枚!裹蹄!」
命令早已在出城前便已下达,并被不折不扣地执行著。
马蹄用厚实的棉布层层包裹,踩在枯草与泥土之上,发出的只是沉闷的噗噗声,而非清脆的蹄响。
每一名甲士的口中都横衔著一根短木,以此杜绝任何可能因紧张,寒冷而发出的梦吃或咳嗽。
近万人的铁骑洪流竟被压缩成了一股近乎凝固流动的寂静。
除了甲叶间偶尔发出的、被衣物所阻的细微摩擦声,以及战马那压抑不住的粗重鼻息,再无他音。
朱由检————秦良玉————孙承宗————」皇太极的脑海中,无声地浮现出他对手们的名字。我会回来的!
他选择的,是一条在舆图上都未曾清晰标注的,穿行于丘陵与沼泽之间的荒僻小径。
这是早年间女真猎户们踩出的密道,是他少年时纵马驰骋的猎场。
皇太极笃信,这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生门。
大军行进得极其缓慢,时间在极致的压抑与寂静中,仿佛被拉长成了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几道模糊的黑影如鬼魅般分离而出,悄无声息地逆流而回。
他们是皇太极派出最精锐的探马,是这支队伍的眼睛与触须。
为首的探马在皇太极的御马前数步之遥翻身落地,动作轻盈得如同一片飘落的枯叶。
他单膝跪地,脸上的风霜与疲惫被压抑不住的狂喜所取代,他凑上前禀报导:「汗王!前方十里,畅通无阻!未发现任何明军游骑与暗哨!连一堆宿营的篝火灰烬都未曾见到!」
皇太极并未立刻狂喜,枭雄的本能让他那颗被狂喜火焰灼烧的心,瞬间又蒙上了一层谨慎的寒冰。
他眯起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睛,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当真?一兵一卒也无?连一个蒙古人的斥候都没有?」
「回汗王!」那探马的声音里透著无比的笃定,「奴才们分三路探查,深入两侧林地,连一只被惊起的夜鸟都无!干净得就像这片地被他们遗忘了一般!」
皇太极紧绷了一夜的嘴角缓缓地松弛了下来,他缓缓点了点头,挺直了几乎要僵硬的脊背。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个远在百里之外的大明在得知自己金蝉脱壳之后那张惊愕愤怒而又无可奈何的脸庞。
「传令,」他低声下令,「稍稍提速,保持静默。」
队伍的速度开始加快,那股凝固的寂静之流开始拥有了奔涌的态势。
又奔袭了近一个时辰,前方再次有探马驰骋而来,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那般蹑手蹑脚,甚至带起了几分急促的风声。
「汗王!」那探马的声音明显大了许多,激动得有些变调,「前方三十里内皆为坦途!我军畅通无阻!」
这句话如同巨石投湖,在压抑已久的巴牙喇护军中激起了层层的涟漪。
一阵遏制不住的骚动在队伍中扩散开来。
士兵们紧绷了一夜乃至一整年的神经,在此刻轰然松弛。
那深陷于绝望泥潭中的情绪,如同被一道撕裂黑暗的天光照亮,迅速转化为劫后余生的狂喜。
有人甚至激动地用拳头,狠狠捶打著自己那冰冷的胸甲,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咚咚」声,仿佛在确认自己还活著,还拥有力量!
他们的狂喜,不仅仅是为自己。
透过黎明前稀薄的黑暗,他们仿佛能看到身后数十里之外,那支在夜色掩护下缓慢而艰难跟进的庞大队伍那里,有他们的汗王、诸位王公贝勒的家眷,有他们自己的妻儿父母,还有从盛京城中搜刮出的,维系著爱新觉罗氏最后体面的金银财宝。
那里是大清国祚的根,是他们每一个人血脉的延续。
只要能逃出去,一切就还有希望!
不用再在那座死城里忍饥挨饿,不用再眼睁睁看著亲人衰弱下去。
哪怕此后要在广袤的草原上东躲西藏,过上颠沛流离的日子,但至少,命保住了!家人,还能在一起!
这股源于最原始血亲羁绊的巨大喜悦,迅速压倒了所有的疲惫与恐惧。
皇太极勒住缰绳,清晰地感受著身后那股重新燃起的蓬勃生命力。
他环视著身边一张张在晨光熹微中开始焕发生机的脸庞,一股阔别已久的万丈豪情,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岩浆猛烈地自胸中喷薄而出。
谨慎在这一刻被彻底蒸发,自信又蔓延上了心头。
看到了吗,朱由检?这便是你那所谓水泄不通的包围圈!不过是个笑话!
朕的八旗勇士一旦脱离了那座该死的囚城,在这片黑土地上便如鱼儿回到了水中,鹰隼重返了天空!
这里,是朕的家!
这里,每一寸土地都熟悉朕的马蹄!
你用数十万大军,用那些首鼠两端的蒙古人,也休想困住一条即将挣脱枷锁的真龙!
然而就在这股自信达到顶点的时刻,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名两鬓斑白,久经战阵的固山额真策马靠近,他的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布满了深深的疑虑。
「汗王,」他压低声音,语气中充满了忧虑,「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军突围,竟顺利至此,连一个像样的哨探都未曾遇到。这会不会是明军的诱敌之计?
故意卖个破绽,引我军深入?」
此言一出,刚刚有些活泛的气氛,瞬间又是一滞。
皇太极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甚至有些刺耳。
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他猛地收住笑声,脸上充满了轻蔑与不屑,他用马鞭遥指前方那片无尽的黑暗,以君临天下的口吻断然说道:「诱敌?阿山,你老了,胆子也变小了!」
「他拿什么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在这沟壑纵横的荒野中,是我大清勇士的天下!明军那些南蛮子,还有那些反复无常的蒙古墙头草,夜里连走路都怕摔死,还敢在这种地方设伏?」
「他们是被南边震天的喊杀声吓破了胆!朱由检正襟危坐于中军大帐,以为朕会倾全城之力与他决一死战,此刻必然已将所有兵力都收缩于南线!这片北方旷野的真空不是计!是蠢!是朱由检自以为是的愚蠢!」
这番话如同一颗定心丸,彻底打消了全军最后一丝疑虑。
那名固山额真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再言。
此刻,皇太极这番掷地有声的分析,让明军愚蠢,汗王英明成为了他们心中颠扑不破的共识。
怀疑的阴云被彻底驱散,即将逃出生天炽热的希望燃烧了起来。
接下来,仿佛是为了印证皇太极的英明神武,捷报开始以疯狂的频率传来。
探马的回报,越来越像是一场场献给胜利者的喜讯。
「报——!汗王!四十里!畅通无阻!」
「汗王!五十里外,依旧畅通无阻!前方隐约可见地势开阔的河谷,正是我军歇马饮水的好地方!天快亮了,我们正好可以在那里休整!」
「畅通无阻!」
「畅通无阻!!」
这四个字此刻如同神谕,又如同最烈的烈酒,反复冲击著每一个士兵的神经。
压抑了整整一年的恐惧饥饿绝望,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化作了劫后余生近乎癫狂的亢奋。
士兵们开始不再压抑自己的声音,低沉的欢呼声汇成了一片嗡鸣。
有人甚至激动地抽出了腰刀,在熹微的晨光中兴奋地挥舞,刀锋反射出黎明前第一缕灰白的光。
皇太极也感觉自己就是天命所归,是长生天护佑的雄主。
一年多来所受的屈辱憋闷与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复仇的烈焰。
他看著东方天际线那抹逐渐泛起的鱼肚白,感受著拂晓时分那带著生机的微风,他知道,黑夜即将过去,他与他的大清,将迎来新生!
「全军——突击!」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在黎明的曙光下划出一道璀璨的弧线,直指前方那片被晨雾笼罩的、象征著希望的河谷。
皇太极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自突围以来第一声响彻云霄的嘶吼:「马蹄跑起来!让那些背叛朕的蒙古人,让那个姓朱的南朝皇帝听一听!!
「」
「吼——!」
命令下达,如同打开了洪水的闸门。
近万名压抑到极致的骑士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他们疯狂地嘶吼著,用马刺狠狠地刺向马腹,战马吃痛,发出昂扬的嘶鸣,随即迈开四蹄,全力狂奔。
顷刻间,马蹄声如雷,汇成了一股奔腾咆哮的钢铁洪流。
大地在他们的脚下颤抖,漫天的尘土被卷起,遮蔽了初升的晨曦。
此刻的他们哪里还像是一支突围的残兵?分明是一支即将对敌人发起最后决战的,气吞山河的胜利之师!
地平线上,那支由无数黑点组成的洪流,正失控的速度挟著雷霆万钧之势,一头扎进了那片被丘陵与晨雾所环抱的,静谧得如同世外桃源的河谷地带。
从皇太极那张因狂热与激动而显得狰狞的脸庞,到整支大军义无反顾冲锋的全景。
这幅画面充满了史诗般的悲壮与辉煌。
然而,在更高远的视角下,那片广袤的辽东舆图之上,这支代表著后金国祚最后希望的黑色箭头,已经毫不知情地刺入了一个巨大而致命的,由秦良玉亲手绘制的红色口袋阵的中央。
河谷深处,最高处的山岗之上,晨风吹拂著一面没有图案的黑色军旗。
旗下,秦良玉如同一尊亘古的雕像,静静地立马于此。
她那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没有即将大功告成的喜悦,也没有面对强敌的紧张。
有的只是那双在数十年血与火中淬炼出的,深入骨髓的仇恨,与冰冷到极致的杀意。
她静静地看著那条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的黑色洪流。
她听著那雷鸣般的马蹄声,感受著脚下土地的震颤。
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她的耳膜,踏碎她的身躯。
她身后的亲兵,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这位年过古稀的老将军,因为极致的压抑与仇恨,上下牙关摩擦时发出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
终于,当那奔腾的铁蹄声达到顶点,当为首的后金骑兵已经冲入谷口,当皇太极那面象征著汗王身份的日月龙纛,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时一—
秦良玉那只一直轻轻抚摸著白杆长枪的手,猛然握紧。
枪身的冰冷与她掌心的滚烫,形成了极致的对比。
然后,她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将那只紧握的手,向前一重重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