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二十,镇上的 24 小时便利店灯管滋啦一声,像被谁掐住脖子,闪了两下又稳住。李朝阳把电动车支在摄像头底下,顺手把车把拧到最低档——电量 27,还能跑 18 公里,足够。他推门进去,柜台后的小夜班店员正打第十七个哈欠,瞥见他,哈欠停在半截,变成一句:“哟,全国最有钱的外卖员又来了?”
李朝阳咧嘴,笑得像做错事的孩子,先掏手机,再掏保温壶,最后才掏零钱——三步动作十年没变,仿佛他仍是那个一单赚三块五的众包小子。店员把热豆浆推过去,小声补刀:“今天可别又超时,首富先生。”
“怕的就是这个。”杯吹了吹,“超时一分钟,扣 40 运费,我赔不起。”
店员笑到一半忽然想起微博热搜,目光复杂——全国最穷的首富 话题还飘在榜尾。她想说点什么,李朝阳已经推门出去,风铃哗啦一声,像把话题掐断。
外面是 2030 年的 3 月,天还没亮,小镇街道窄得可以一手摸到两边墙。李朝阳把豆浆倒进随车携带的保温杯,拧牢,塞进外卖箱最里侧——那里躺着一份 4:30 截止的“葱花鸡蛋灌饼+小米粥”,收货人:王秀兰,92 岁,地址:镇尾自建房,备注:门铃坏了,请喊“奶奶开门”。
他跨上车,拧电门,电机嗡一声,像谁低声清了清嗓子。仪表盘亮起淡蓝光圈,照出他眉骨上那道三厘米的旧疤——缅北铁丝网留下的,当时缝了七针,没打麻药。疤在灯影里像一条沉睡的小蜈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第一站距离 24 公里,导航预估 9 分钟。李朝阳却知道,如果按导航走大道,要 11 分钟;抄近路穿菜市场,能省 2 分钟,但菜市场门口有段坑洼,冬天积冰,春天积泥,上周还摔过一个小哥。他犹豫 05 秒,车头一偏,钻进巷子——怕超时的人,没有资格怕坑。
巷子黑得像一截被扔掉的胶卷。车灯扫过,墙根堆着昨夜残存的炮仗皮,红白碎屑里掺着雨水,滑得像油。李朝阳把腰压低,膝盖几乎贴上挡风被,车速降到 15,用大腿内侧夹住箱体,防止鸡蛋灌饼翻倒。这姿势他练了十年,同行笑称“朝阳贴地飞行”,《时代》杂志封面那张照片拍的就是这个角度——编辑本想拍“隐形首富的低调”,结果拍成“电动车战神再临”。
出了巷口,天边泛起蟹壳青。李朝阳瞄一眼时间:4:25,剩 5 分钟。他轻出一口气,热气在头盔面罩上结出一朵雾花,又被他抬手擦掉。下一秒,对面突然冲出一辆渣土车,远光灯像两柄白剑,直刺瞳孔。他猛地右偏,车轮碾过一块松动的井盖,“咣当”一声,整车跳起半尺,外卖箱“砰”地磕在后架——那一瞬,他心脏几乎停跳:鸡蛋灌饼如果散了,小米粥如果洒了,超时扣款只是小事,让 92 岁的王奶奶吃冷饭,才是大事。
他顾不上骂人,先减速,反手掀开箱盖——灌饼被保鲜膜裹得严严实实,小米粥套了两层防漏袋,安然无恙。他长吐一口气,像被勒紧的绳子突然松开,背后却已湿了一片。渣土车早没了影子,巷口重新陷入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平台派单提示音。
4:28,他抵达王奶奶家门口。铁门锈迹斑斑,门楣上“光荣军属”的铜牌被岁月啃得只剩一个“荣”字。他轻车熟路地拔下车钥匙,用钥匙柄敲门:“奶奶开门,朝阳。”
里头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一步,两步,像老座钟拖着锈链。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露出王奶奶皱成菊花的脸:“小李啊,今天早两分钟。”
“怕您等。”他双手递过外卖,顺手接过昨天的空杯,“小米粥趁热,葱花饼我让他们少放盐。”
王奶奶眯眼笑,从兜里摸出两颗太妃糖,塞他掌心:“忙一天,别低血糖。”
糖纸皱巴巴的,带着老人怀里的温度。李朝阳攥紧,忽然想起自己外婆——外婆没等到他出息,没等到他跑单,没等到他捐 10 个亿,只等到他初三那年冬天一场高烧,然后永远闭上了眼。他低头,把糖揣进内兜,像揣两颗小火炭。
转身要走,王奶奶忽然喊:“小李,网上说你是大富翁,真的假的?”
他脚下一顿,回头,笑得像做错作业的小学生:“假的,我最怕超时,哪有空有钱。”
门轻轻合上,他抬头望天,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飘着小米粥和葱花混合的味道,像极十年前鲁中农村腊月清晨的炊烟——那时他骑一辆二手山地车,后座绑着妈妈蒸的馒头,去镇上补习,单程 12 公里,风雪无阻。如今换了电机,换了城市,换了身份,骨子里那份“怕迟到”却像胎记,洗不掉。
4:40,第二单自动弹出:喜士多便利店→镇卫生院住院部,35 公里,备注:胰岛素,急。
他拧电门,车速拉到 35,风把外套吹得猎猎作响。路过“村达科技”换电站时,他扫了一眼——新换的柜体刷成浅绿色,像春天刚钻出土的麦苗。那是他出资 200 万建的第 87 号站,今天凌晨刚投入运行。骑手刷脸即可换电池,单次比市价低 05 元,每天可省 6 块,一个月 180,够给孩子买一罐奶粉。
他没停,因为“急”字后面跟着一个红色感叹号——平台规定,带感叹号的订单,超时 3 分钟即扣 50,并降服务分。服务分一旦掉到 90 以下,系统会减少派优质单,等于少赚钱。别人可以不在乎,他不行——他名下有 20 亿资产,却靠每天 120 单维持 99 分,像靠一根头发丝吊住整座山。
4:46,抵达镇卫生院。住院部电梯坏了,他一口气爬八楼,脚步轻得像猫,生怕吵醒走廊两边病房里的梦。胰岛素交到护士手里,护士掀开口罩,是林笙的表妹苏芷,她压低声音:“姐夫,又亲自跑?”
“怕超时。”他喘口气,把额头的汗往袖子上抹。
苏芷笑:“网上都说你把钱全捐了,是真的?”
“没全捐,留了一点买电动车。”他抬腕看表,4:48,还有 12 分钟可以接下一单,“待会儿帮我给 12 床老太太带句话,就说‘多加香菜’。”
“暗号?”
“嗯,她儿子是我同行,在园区受过伤,听见这四个字,就知道是自己人。”
他转身下楼,脚步比上楼更快,像风滚过楼梯间。
5:00,天色由青转蟹黄,小镇的早班车鸣着喇叭出发。李朝阳站在卫生院门口的梧桐树下,刷新系统——新的派单像雪片落下:
a 52 公里,小笼包,普通单;
b 68 公里,砂锅粥,加价 3 元;
c 95 公里,农村淘宝站点,返空 50,但可顺路回家。
他手指在 b 与 c 之间犹豫半秒,最终点了 a——距离最短,时间最稳,超时风险最低。
他回:“嗯,怕超时。”
群里哄笑:“首富还怕超时?”
他不再解释,收手机,上车。风从耳边掠过,像无数条细小的鞭子,抽打那些“首富”“隐形”“20 亿”的标签,抽得它们噼啪作响,却抽不动他心底那句老话——
6:30,太阳跳出地平线,像一枚被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单,电量只剩 9。他绕到 87 号换电站,刷脸,柜门弹开,取出满电电池,30 秒搞定。换电站屏幕上滚动播放公益广告:“朝阳无名慈善基金会——给骑手子女设逆风奖学金。”广告是他自己写的,零行政费,匿名捐赠,不接受采访。屏幕反光里,他看见自己穿着工服,背后印“村达科技”四个字,像无数普通骑手一样,灰扑扑,却亮在晨光里。
7:00,他回家。林笙挺着六个月孕肚,在厨房煎蛋,油花噼啪。她回头笑:“全国最有钱的外卖员回来了?”
李朝阳把头盔挂好,先摸肚子,再摸锅铲:“也是最怕外卖超时的人。”
林笙把煎蛋铲到盘里,递给他:“去,洗手,趁热。”
他洗手,坐下,咬一口蛋黄,溏心流进喉咙,像一条金色的小河。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那两颗太妃糖,放在林笙掌心:“王奶奶给的,她说别低血糖。”
林笙攥紧糖,抬眼看他,目光柔软得像刚化开的蜜:“朝阳,你真的不怕别的,只怕超时?”
他咽下一口蛋,认真想了想,答:“怕停电,怕电梯坏,怕轮胎炸,怕老人等,怕孩子哭,怕……”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怕一觉醒来,又变成梦里那一串 0,或者一串 1。只有跑在路上,听见系统提示‘订单即将超时’,我才确定自己还活着,还来得及。”
林笙伸手,覆在他手背上,掌心温度透过皮肤,像给他系了一根看不见的缰绳。
窗外,小镇彻底苏醒,豆浆机、汽车喇叭、小学生背书声,层层叠叠。李朝阳低头,把最后一口煎蛋吃完,起身,亲了亲林笙的额头,又摸了摸她肚子里的宝宝,然后拿起头盔——
“我得走了,8 点前要送完第 30 单,不然午高峰会积压。”
林笙追到门口,喊:“慢一点!”
他回头,笑,比出五指:“五星好评。”
电动车嗡一声,滑进朝阳里,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阳光照在他后背,工服上的“村达科技”四个字被镀上一层金边,远远望去,与普通骑手无异。只有他自己知道,内衣口袋里,那张税单上写着:个人所得税 6552 元——全国最穷的首富,也是最怕外卖超时的人。
风掠过耳,他轻声哼起当年在园区水牢里自编的小调:
“世界以痛吻我,我仍送它五星好评;
我怕天黑,我怕灯冷,我怕外卖超时——
我怕一停,就再也追不上那声‘谢谢’。”
歌声散在晨雾里,像无数细小的光粒,落在他前方蜿蜒的公路上,落在他每一次拧电门的指尖,落在他心底最柔软也最坚硬的地方——
那里没有时间,没有余额,只有倒计时 00:30:00,像一颗永不熄灭的小红灯,提醒他:
跑,朝阳,别停,
最怕超时的人,
最配拥有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