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二十,鲁中平原的雾气像一碗放凉的米汤,稠得能舀出半碗。
李朝阳把电动车停在省道边的里程碑旁,里程碑上“k127”被他用记号笔描成了绿色。
他掏出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 a4 纸——《山东省农村低空无人机物流配送试点(征求意见稿)》,最后一页盖着省发改委、交通厅、农业农村厅三颗大红公章,像三枚滚烫的烙铁,把纸背都硌出了凸痕。
“村达科技”四个字,就在三颗公章下方,工工整整地打印在“试点实施主体”后面。
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新公司写进省级红头文件,却也是第一次对“成功”两个字生出近乎恐惧的敬畏。
他把文件折成四方,放进外卖箱最底层,压在老 k 那张区块链钱包助记词的透明卡片上——像把未来压在过往的尸体上。
然后跨上车,拧电门,继续往镇里赶。
今天,他要给全镇 47 位果农送一份“外卖”:一张印着二维码的无人机降落指引布。
布是涤纶的,两米见方,红底白字,中间一个胖乎乎的西瓜图案,上方印着“村达科技·空投外卖降落点”。
布是林笙昨晚带着两个缝纫工通宵踩出来的,针脚密得像她怀孕后突然多出来的脾气。
李朝阳边骑车边想:政府给牌照了,自己反而更像个送快递的。
可一想到“送快递”三个字,他嘴角又翘起来——五年前,他靠送外卖捡回一条命;五年后,他靠“送快递”把命撒出去,撒成一张网,网住那些被困在地图边缘的村子。
六点半,镇上的“便民早市”刚支起塑料棚,李朝阳的电动车已经扎在入口。
他把一捆降落指引布卸下来,码成小山,顺手从箱底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演讲稿”——其实是一张外卖小票,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三行字:
1 无人机不会砸到人;
2 空投误差不超过 3 米;
3 扫码签收,红包 5 块。
他把小票塞进牛仔裤后兜,踩着车座站上去,像当年在园区水牢里踩着塑料桶那样,踮起脚,扯着嗓子喊:
“叔——婶子——村达科技来布啦——”
声音劈叉,却劈开了雾气,劈出了人群。
最先跑来的是果园老张,一身迷彩服,袖口油亮,手里提着半袋刚买的豆腐脑。
“朝阳,你说那铁鸟真能把外卖扔我地头?我家那坡地,连拖拉机都爬不上去。”
李朝阳咧嘴,露出两颗被槟榔熏黄的虎牙:“张叔,无人机不怕坡,怕的是你家狗。狗拴好,铁鸟就敢下蛋。”
人群哄笑。
他把降落布抖开,红布“哗”一声展开,像一面旗,又像一块巨大的创可贴,贴在城乡之间那条看不见的伤口上。
扫码注册、填写坐标、签署免责协议,早市摊变成了临时营业厅。
七点半,47 块布发完,微信小群里多了 97 位村民,头像清一色是果树、土鸡、孙子的合影。
红包 3 秒被抢光,最快的是老张,手速堪比当年在园区抢 2g 信号的“狗推”。
李朝阳盯着屏幕,忽然有点恍惚——同样是抢,有人抢的是命,有人抢的是 5 块钱,可只要抢得热闹,日子就还能过下去。
八点十分,他骑车直奔镇派出所。
试点文件里有一条硬杠杠:无人机必须在公安备案的“超级视线”内飞行,每 30 秒回传一次坐标,偏差超过 50 米就自动锁桨。
李朝阳把材料递进去,户籍窗口的小姑娘翻了两页,抬头:“法人代表李朝阳?你不是那个……外卖单王?”
他挠挠头盔带留下的那道白印子,笑得像第一次被女孩子认出。
“是我,单王改行放鸟了。”
小姑娘“噗嗤”笑出声,啪一声盖完章,递回材料时突然压低声音:“我妈是你粉丝,能合个影吗?”
李朝阳愣了半秒,点头。
合影完,小姑娘把照片发到家庭群,又顺手拉他进了一个名叫“派出所反诈骑手联络群”的微信群。
群公告写着:
“欢迎鲁中 vp 入驻,有空来给新来的辅警讲两句。”
李朝阳盯着“vp”三个字,忽然想起老 k 当年在园区黑板上写的“ost vaable pig”。
他甩甩头,把回忆甩出去,像把雨水甩出帽檐。
九点,他赶到岳父家的老宅。
院子中央,一架灰头土脸的六旋翼无人机躺在长条凳上,机身用透明胶缠着“村达 001”四个红字,像战场上刚抬下来的伤兵。
林笙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正拿镊子夹出桨叶里的草屑。
“政府牌照到手了?”她没抬头,声音却像桨叶划破空气,带着嗡嗡的回响。
“到手了。”李朝阳把文件掏出来,没递给她,而是蹲下去,轻轻贴在隆起的肚皮上,“闺女,你爹以后是正规军了。”
林笙笑骂:“谁跟你说一定是闺女?”
“闺女好,闺女省嫁妆,给架无人机就能飞走。”
两人正斗嘴,院外响起汽车喇叭。
一辆喷着“山东广电”字样的白色皮卡卷着尘土冲进来,车门一开,跳下纪录片《朝阳之路》的制片老何,手里拎着一台 4k 摄像机,镜头盖都没摘。
“朝阳,省里批了!今天上午十点,省厅领导要到你们果园搞首飞仪式,台里让我全程跟拍,你赶紧准备!”
李朝阳心里“咯噔”一下——文件上写的是“同意试点”,可没人告诉他今天就要首飞。
他看向林笙,林笙把镊子一扔:“别看我,001 号昨天还掉桨,你要敢让它在领导面前跳舞,我就敢让你跪榴莲。”
李朝阳舔舔干裂的嘴唇,忽然笑了:“老何,给我十五分钟。”
他转身冲进柴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砍柴刀、一捆伞绳、一卷铝箔。
十五分钟后,001 号焕然一新:桨叶缠了伞绳加固,机臂贴上铝箔反光,像给老农套了件银光闪闪的太空服。
林笙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李朝阳,你这哪是无人机,分明是外星人来赶集。”
李朝阳没理她,低头在手机 app 里输入坐标:
航程 13 公里,高度 80 米,预计 3 分 20 秒。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启动”。
桨叶呼啸,尘土飞扬,001 号摇摇晃晃升上天空,像醉汉踩上了高跷,却倔强地朝着雾的尽头飞去。
九点四十,老张果园。
红底西瓜降落布已经铺好,四角的砖块压得像给土地钉上了纽扣。
省厅领导还没到,村民们先围了一圈,手机举过头顶,像一片黑色的向日葵。
李朝阳蹲在田埂上,手机界面是实时图传:
镜头里,001 号掠过一片苹果树,树顶还挂着昨夜的白霜,像撒了一把碎盐。
“高度 75 米,速度 8 米每秒,信号良好。”
他低声报参数,像在园区“狗推”时读盘口,声音稳得听不出心跳。
最后一百米,无人机开始下降,却突然一阵侧风,机身猛地一晃,像被人抽了一耳光。
人群惊呼。
李朝阳条件反射地踮起脚尖,右手在空中虚抓,仿佛能抓住那看不见的操纵杆。
“稳住!稳住!”
话音未落,001 号一个踉跄,桨叶刮到苹果枝,“咔嚓”一声,断了一只桨。
机身瞬间失衡,像中弹的鸟,打着旋儿往下栽。
李朝阳冲出去,伞绳铝箔在空中飘,像一面破碎的旗。
十米、五米、两米——
“砰!”
无人机砸在降落布边缘,弹了一下,滚进泥沟。
人群安静得能听见霜化的声音。
李朝阳站在泥沟边,胸口剧烈起伏,像刚跑完 42 公里。
他弯腰捡起残缺的 001 号,桨叶断了,机身裂了,可货舱还死死闭着。
他抠开卡扣,里面是一杯用保温袋裹得严严实实的豆浆,温度 56c,一滴没洒。
老张凑过来,颤巍巍接过豆浆,像接过一枚勋章。
“朝阳,铁鸟掉了,可豆浆没洒,这就行!”
人群忽然爆发出掌声,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把李朝阳从头到脚浇透。
他抬头,看见林笙站在田埂尽头,双手捂着肚子,笑得比掌声还响亮。
十点整,省厅领导的车队终于抵达。
首飞“失败”,领导却带头鼓掌:“摔了飞机,不摔信任,这就是农村试点的真实样子!”
李朝阳被拉去合影,背景是泥沟里的 001 号。
闪光灯亮起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政府给的不仅是牌照,更是允许失败的资格。
中午,镇政府的食堂。
领导推给他一份红头文件复印件,上面新添了一行手写批示:
“同意追加 200 万风险补偿金,用于无人机维修与农户意外保险。”
落款:省财政厅副厅长 周鸣。
李朝阳盯着那行字,眼前却浮现出老 k 被推过边境河时的背影。
他吸了吸鼻子,把文件折好,放进贴身的防水袋。
下午三点,他回到岳父院子。
001 号被大卸八块,摆满一地,像一具等待缝合的标本。
林笙递给他一把新桨:“网购的,碳纤维,299 一副,不报销。”
他咧嘴:“报销,用闺女压岁钱。”
两人蹲在地上,像给洋娃娃组装四肢。
夕阳从葡萄架漏下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长到墙根的锄头、铁锹、农药壶上,像给旧物镀上一层金边。
“朝阳,”林笙忽然开口,“有了牌照,接下来干嘛?”
他拧着螺丝,声音低却笃定:“招兵买马,把‘村达科技’注册到全镇 23 个村,让每块地都能喊外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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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然后——”他抬头,目光穿过葡萄藤,穿过院墙,穿过远处起伏的果岭,“然后让全国 69 万个行政村,都能听见螺旋桨的声音。”
林笙笑:“你疯了。”
“疯过一次,就不怕再疯第二次。”
他低头,把最后一枚螺丝拧紧,像给过去那个被黑布袋套头的自己,拧上了一颗新的脑袋。
夜里十点,李朝阳把修好的 001 号抱上院子中央的石磨。
月光下,机身银箔反光,像一条被潮水冲上岸的鱼,忽然又有了呼吸。
他掏出手机,打开刚注册的“村达科技”企业微信号,发出第一条朋友圈:
“今天,政府把天空借给了我。
明天,我要把天空,一分一毫,还给农民。
配图:泥沟里的豆浆,一滴没洒。
发完,他关掉手机,抬头看天。
月亮挂在苹果树梢,像一枚被咬了一口的饼,缺口处漏出光,恰好照在他头盔的旧贴纸上——
“世界以痛吻我,我仍送它五星好评。”
他笑了笑,跨上电动车,拧电门。
夜风掠过,他背后的外卖箱里,装着 47 张降落指引布、一份盖着三颗大红公章的试点文件、以及一杯 56c的豆浆残渣。
车子驶出院子的那一刻,他忽然按下喇叭,短促一声,像对夜空打了个招呼。
无人机在石磨上轻轻晃动,仿佛回应。
远处,省道边的里程碑“k127”在月光下泛着绿光,像一座新的起跑线。
李朝阳没有回头。
他知道,从政府把牌照递到他手里的那一刻起,真正的“园区”才刚开门——
那园区没有铁丝网,没有水牢,却同样充满未知的雷区。
而他,又一次穿上了外卖制服,只是这一次,他要送的,不再是盒饭,而是整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