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二十,城市像被谁调成了“省电模式”。
高架上只剩橘黄路灯,把李朝阳的影子反复拓印在地上,像一排被拉长的外卖箱。
他把车停在朝骑科技楼下的临时充电桩,拔掉只剩百分之七的电池,习惯性地用手背擦了擦座垫上的露水。
手背的裂口被冷风一刺,生疼。他却咧嘴笑了——疼比麻木好,说明人还活着。
三个月前,他在这里把“朝阳智能头盔”样品递给前台小姑娘,小姑娘以为他是来应聘的骑手,让他去后门排队。
今天,他是被前台小姑娘用“李董”的称呼迎进去的。
可李朝阳还是那身灰黄相间的工服,只是胸口多了一行小字:朝骑科技 001 号骑手。
电梯上到 18 层,“叮”一声门开,整层灯却全黑。
只有尽头那间会议室亮着一条缝,像有人在黑夜里给他留了一盏灯。
李朝阳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指节,推门进去。
长桌尽头,坐着一个人——高领黑毛衣,背头,银边眼镜,面前摆着一份厚厚的 ts(投资条款清单)。
那人抬头,笑得像凌晨四点的猫眼:“朝阳,好久不见。”
李朝阳愣了半秒,把手里拎着的外卖袋往上提了提:“程总,您点的红烧牛腩饭,超时八分钟,给您免单。”
程放,放达资本创始人,三十六岁,曾连续三年被《财富》评为“最具侵略性的年轻人”。
去年冬天,李朝阳在直播间里拒绝过他的签约合同——一个亿,三年对赌,违约金百分之三百。
那天,程放在手机屏里笑得云淡风轻:“李朝阳,你会后悔的。”
此刻,他接过外卖袋,指尖碰到李朝阳冰凉的指骨,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先吃饭,还是先看合同?”程放把外卖推到一边,声音低,却带着惯于发号施令的松弛。
李朝阳拉开椅子,坐下,把胸前的工牌摘下来,反扣在桌面:“程总,我凌晨四点还要回通州接早班单,咱们就三十分钟,成不成都得走。”
程放盯着他,像盯一只突然开口说话的野猫。
半晌,他笑出声:“行,那我也省掉寒暄。——朝骑科技 pre-a 轮,我投一亿,占股百分之十五,董事会一席,一票否决权我不要,对赌不设营收,只设社会价值指标:明年年底前,让全国骑手交通事故死亡率下降百分之八。能接受,咱们现在就签。”
李朝阳眨了眨眼,像没听懂:“社会价值指标?程总,您是做慈善,还是做生意?”
“都要。”程放把眼镜摘下来,用毛衣角擦了擦,“这一年,我投的四个项目死了三个,剩下一个半死不活。我算看明白了,光讲模式不讲人心,熬不过冬天。你李朝阳有人心,也有硬货,我赌你活得比我久。”
李朝阳没接话,目光落在 ts 的尾页——估值那一栏写着:投后 667 亿。
他脑子里飞快算了一下:自己手里 40 的股份,如果签了,瞬间账面变成 2668 亿。
数字像一记闷棍,把他打得有点恍惚。
程放仿佛看透他的算盘,轻声补了一句:“别算账面,算现金。一亿现金,明天十点前到账,你拿去扩产、补贴、做研发,随便花。我不盯你报表,我只盯你头盔能不能再轻 50 克,再便宜 30 块,再救三条命。”
李朝阳抬头,看见程放眼角也有细纹,那是连续熬夜做尽调留下的。
他忽然想起去年拒绝对方时,自己说的那句冠冕堂皇的话:“我不想被资本绑架。”
此刻,他才知道,真正绑架人的,从不是资本,是心里那口咽不下去的气。
他伸手去摸口袋,掏出一个外卖塑料勺,勺柄上刻着一行小字:世界以痛吻我,我仍送它五星好评。
那是他跑单第三年,某个顾客随手塞给他的小赠品。
三年里,他换过三辆电动车,却始终把勺子挂在钥匙扣上,像挂一枚不会生锈的勋章。
李朝阳把勺子放在合同上,轻轻推到程放面前:“程总,您要是真敢投,就签在这上面。我李朝阳没别的抵押,就这条命、这把勺,外加 4 万 3800 份准时送到的外卖订单。您收好。”
程放愣住。
他见过无数创业者花式表忠心:送股份、送手表、送老家特产,甚至有人送过他一座玉雕的貔貅。
却第一次有人递给他一把皱巴巴的外卖勺。
他拿起勺子,指腹摩挲那行凹凸不平的小字,忽然笑出了声,笑得肩膀直抖。
笑着笑着,他猛地收声,从西装内袋抽出一支万宝龙,啪地按开笔帽,在勺柄上龙飞凤舞签下自己的名字。
签完,他把勺子递回去,眼底有光:“李朝阳,从这一刻起,我欠你一个亿。”
李朝阳接过勺子,指尖微微颤。
那支笔迹在塑料上尚未干透,墨黑得发亮,像一条刚修好的柏油路,通往未知却滚烫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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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同正本被律师收走扫描,会议室再次陷入安静。
程放把红烧牛腩饭打开,推到中间:“吃点,不然明天你死在四环上,我得背人命。”
李朝阳没客气,掰开一次性筷子,夹了一块牛腩,入口,冷掉的肉筋有点柴,他却嚼得认真。
两人对着一份外卖,像两个刚加完深夜班的骑手,谁也没说话。
窗外,高架上有辆救护车呼啸而过,红灯闪进会议室,把墙上那行“让每一公里更安全”的标语切成碎片。
程放忽然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投你?”
李朝阳抬头,嘴角沾着一点汤汁。
“去年 11 月 7 号,我在北京 t3 停机坪,收到一条 tiktok 推送——一个穿外卖制服的人,在缅北边境河扑进国土,背后一枪,血把制服染成暗红。那人回头冲镜头喊:‘还有 30 人!’——那条视频,三秒,我来回看了二十遍。第四天,我才知道他没死,叫李朝阳。第五天,我开车去通州,想找你,你正顶着 39 度高烧,给一栋写字楼送奶茶。我跟着你爬了 18 层,你边走边咳,咳到 15 层,蹲下来把一杯杨枝甘露扶稳,怕它洒。那一刻,我决定,只要这人不死,我一定投他。”
李朝阳筷子停在半空,喉咙动了动,像咽下一块滚烫的炭。
他想起那晚,自己确实咳到眼冒金星,可系统提示“还剩 3 分钟”,他愣是咬着牙爬完最后三层。
原来,黑暗里真的有人默默数过他的脚步。
凌晨三点,合同流程走完。
程放送他到电梯口,递给他一张黑色卡片,上面只有一行烫金小字:放达资本 0001 号合伙人。
“以后别住通州了,太冷。”程放按了下行键,声音轻得像嘱咐一个远房弟弟,“我在望京给你留了一套公寓,钥匙在前台,房租从你工资里扣——哦对,我忘了,你现在工资 0 元。”
李朝阳把卡片揣进内袋,笑出一口白牙:“程总,房租免了,我睡仓库习惯。把物业费折成头盔,送兄弟们比啥都强。”
电梯门合拢那一刻,程放忽然喊住他:“朝阳,明年冬天,如果咱们真能拉下死亡率八个点,我请你吃顿热的,不许再吃冷牛腩。”
李朝阳伸手挡在门缝中间,点头:“程总,到时候我请您吃家宴,让我爸炖鲁中笨鸡,不过得您自己骑车来,晚了可没车位。”
一楼大堂,夜风像一盆冰水浇头。
李朝阳把羽绒服拉链拉到顶,掏出手机,屏幕亮起——
银行短信:您的账户收到转账人民币 100,000,00000 元,余额 100,003,72412 元。
那一串 0 像一把火,烤得他眼眶发疼。
他仰头,朝 18 层望了一眼,灯还亮着。
他忽然想起梦里那一幕:银行卡短信 1 亿元,醒来却只剩 1 元。
此刻,梦与现实的缝隙被一把外卖勺缝合,他分不清哪边更真实。
李朝阳跨上电动车,拧钥匙,仪表盘亮起幽蓝光圈。
他深吸一口气,把头盔耳机调到最大声,点开接单 app——
系统提示音清脆响起:您有新的订单,从“朝骑科技”到“东五环安置房,42 公里,配送费 75 元。”
他笑着按下“确认接单”,拧动油门,车头像一把刀,劈进夜色。
风在耳边呼啸,他忽然想起什么,单手扶把,另一只手掏出那把勺子,高高抛起,再稳稳接住。
塑料勺在路灯下划出一道银色弧线,像一枚被命运重新校准的指南针。
他在空旷的高架上大喊,声音散进风里——
“老 k,你看见了吗?咱的命,值一个亿!”
同一时刻,18 层会议室。
程放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那盏小小的电动车尾灯汇入远方的车流,像一粒火星飘进银河。
他掏出手机,给合伙人群发了一条只有八个字的微信:
“项目过会,灵魂已投。”
发完,他转身,把桌上那份冷掉的红烧牛腩饭打开,用勺子挖了大大一口,塞进嘴里。
冷掉的牛腩依旧有点柴,可他嚼得缓慢而用力,像在咀嚼某种久违的滚烫。
窗外,天快亮了。
新的一单,已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