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李朝阳把电动车停在北城旧展库门口。
展库是“朝骑科技”临时租的测试点,铁卷门半拉,里头亮着一盏钨丝灯,像把钝刀,把黑夜锯开一道昏黄的口子。
他把今天最后一箱头盔搬进屋,才摘下手套。手套已经磨出洞,食指根冻得通红。屋里没有暖气,他哈了口白气,顺手把温度计往箱角一插——零下三度。
“要是骑手冬天也能不冻手,这单就不算白跑。”他嘟囔一句,蹲下来,拿螺丝刀把刚拆出的样盔又检查一遍。
“朝阳,外头有人找。”仓库小弟阿远掀门缝探进半张脸,“说是……投资人。”
“投资人?”李朝阳愣了愣,把螺丝刀插回兜里,“这大半夜的,别是卖保险的。”
“不是,开了辆挂沪a蓝牌的迈巴赫,说只看你五分钟。”
李朝阳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是平台发的冬季工服,胸前“送餐中”三个字被油渍浸得发亮;脚上一双回力鞋,鞋帮裂了口,像咧着嘴笑。
“让他等两分钟。”
他转身钻进临时隔出来的“淋浴间”——其实就是塑料布围的一个四方框,头顶热水器是二手市场淘的,点火要拍两下。
水“哗”地浇下来,冰冷,他咬牙洗完,换上唯一一件干净卫衣,带帽子的那种。帽子边磨得起球,他把帽子扣上,顺手把额前碎发压平。
做完这些,他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
门口停着那辆迈巴赫,车灯没关,灯柱笔直劈开夜色。车边站着个男人,三十五六,深灰羊毛大衣,围巾松垮垮挂在脖子上,手里拎着杯咖啡,热气像小幽灵往上冒。
男人看见李朝阳,先笑了:“李师傅,好久不见。”
李朝阳眯眼辨认两秒,认出来了——
沈卓,id名“资本小叔”,三年前曾给他发过私信:
“来我直播间,一年一个亿对赌,签不卖身协议。”
那时候李朝阳刚回国, ptsd 最严重,听见“签约”两个字就头皮发麻,直接拉黑。后来听说沈卓的公司“辰光资本”投了两大直播机构,一年翻十倍,被封“点金手”。
“沈……总?”李朝阳搓了搓手,“您怎么找到这荒郊野岭?”
“先上车,外头冷。”沈卓拉开车门,一股暖香扑出来,是檀木混着咖啡味。
李朝阳没动,“我身上脏。”
“怕什么,车就是用来脏的。”沈卓伸手把他拽进去。
车门合上,世界瞬间静音。李朝阳这才发觉自己鞋底在滴水,脚垫上不一会就汪了一滩。他有点局促,把脚往后缩。
沈卓从扶手箱抽出一条毛巾,递给他:“擦擦,别感冒。”
李朝阳没接,只问:“沈总半夜找我,什么事?”
沈卓把毛巾放下,也不急,先按了个键,前后座隔板缓缓升起,私密空间形成。
“三年前的直播,我欠你一个亿。”他开门见山。
李朝阳笑出声:“您这开场,比‘杀猪盘’还直接。”
沈卓也笑,笑完却收起嘴角,目光笔直:“不是段子。我当时给你开一亿对赌,是真心看好你。你没签,我转头去投了别人,一年赚了三十倍。可后来我看你骑着小电炉满中国给失踪者家属筹款,直播间里不卖货,只讲反诈,在线五千多万,我却一晚上没睡。那感觉……像错过了一只真正会下金蛋的鹅,还让它去淋雨。”
李朝阳挠挠头:“我不会下蛋,只会下饺子——速冻的,热水一冲就能吃。”
沈卓被逗乐,旋即又正色:“说正事。你现在的项目‘骑手智能头盔’,我要投。一个亿,人民币,占股百分之十。条款你定。”
李朝阳愣住。
一个亿,对他来说像外卖平台系统里那个永远停留在 999 的进度条——知道存在,却从未奢望它真的跑满。
“为什么?”他嗓子发干,“我上一轮估值才八千万,你这一个亿进来,直接溢价到十倍。”
沈卓把咖啡递给他,示意他暖手:“我投的不是头盔,是你。”
“我?”
“对。你身上有一个我们资本圈最稀缺的资产——”两根手指,“真实流量+社会情绪。你知道这俩词放一块值多少钱吗?无价。因为老百姓相信你,你穿工服他们说‘自己人’,你戴头盔他们说‘安全感’。这份信任,靠买流量永远买不到。”
李朝阳垂眼,咖啡烫手,他却没松:“可我……不会讲故事。我只会跑单。”
“那就继续跑!跑得让全世界看见!我要帮你把‘朝骑科技’做成骑手界的‘华为’,让每一顶头盔都成为移动的反诈 billboard。未来三年,中国外卖骑手将突破一亿,只要一半人戴你的盔,哪怕利润每顶只赚十块,也是五十亿。更重要的是——”
沈卓停顿,声音低下去,“他们头上那盏 110 一键灯,会在每一个深夜告诉犯罪分子:‘别动老子,老子背后是整个中国警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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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朝阳指尖微颤。
他想起老 k 被推过河前最后那句话——
“别把我们当数据。”
想起自己电击一百次也没交出的那串密码。
想起山坳里被“沉塘”的模特,想起阿鬼发抖的手。
如果……如果真的有更多光,照进那些还没逃出来的黑夜——
他抬头,目光笔直:“沈总,您喝酒吗?”
沈卓挑眉:“茅台还是二锅头?”
“都不是。”李朝阳推门下车,走到仓库门口,弯腰从纸箱里摸出两瓶玻璃瓶装液体,标签用 a4 纸打印,歪歪斜斜——
“自酿姜茶,四十五度,驱寒。”
沈卓接过,拧开就灌,一口下去,辣得直哈气,却竖起大拇指:“带劲!”
两人蹲在仓库门槛,一人一瓶,对嘴吹。
夜色像一匹黑布,风把布角吹得猎猎作响。
李朝阳喝到三分之一,忽然开口:“沈总,条款我定,那我也不客气。”
“说。”
“第一,一个亿资金分三期,首期三千万,到账后您不得干预日常经营,投票权让渡给职工委员会,我只留一票否决。”
“可以。”
“第二,若三年后公司未盈利,我以个人跑单收入做无限连带,还您本金,但不要利息。”
沈卓皱眉:“你这是给我兜底?”
“对,我不能让兄弟们的梦想,变成投资人的噩梦。”
沈卓沉默两秒:“也行。但我要加一条——若你提前还本,需附加同等金额捐赠给‘朝阳反诈基金’,专款专用。”
李朝阳咧嘴:“成交。”
“还有第三?”
“第三……”李朝阳指了指仓库里那台老旧热水器,“帮我换个即热的,别让小弟冬天洗澡再拍它。”
沈卓大笑,笑声在仓库墙皮上震下几缕灰。
俩人把姜茶喝到底,瓶底剩一层细姜末,像未消融的雪。
沈卓起身,拍去大衣上灰:“我司机在后头,合同随车带,你要不要现在签?”
李朝阳摇头:“我得先开会,职工委员会得投票,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沈卓愣住,旋即眼里放光:“好,我就等你这会。明晚十二点之前,钱到你账。”
他伸手。
李朝阳握上去。
两只手,一只细皮嫩肉戴江诗丹顿,一只骨节粗大布满冻疮。
夜色里,却一样滚烫。
第二天傍晚,职工委员会七人,围坐在仓库木箱拼成的“会议桌”。
李朝阳把投资条款投在墙上,逐字念完。
沉默。
阿远先举手:“我提个疑问,人家投一个亿,才占股百分之十,咱们是不是……卖便宜了?”
李朝阳摇头:“贵和便宜,看怎么比。咱们之前八千万估值,是拿 ppt 算的;这一个亿,是拿命换的。命无价,所以咱们不亏。”
财务小姑娘怯怯开口:“可……三年后若亏,你要个人背债,你背得动吗?”
李朝阳笑笑,把卫衣袖子撸到手肘,露出一排牙印——那是电击时自己咬的。
“我背得动。大不了再跑四年单,一单五块,四万单就够还沈总本金。我一年能跑四万三千八百单,还剩三百八十个单,给自己买条新电动车链。”
众人哄笑,笑完却红了眼眶。
投票。
全票通过。
夜里十一点五十九分,李朝阳手机“叮”一声。
短信:
【招商银行】您尾号 8047 账户到账人民币 30,000,00000 元,余额 30,001,65523 元。
他盯着那串零,看了很久,像要把它们一个一个摁进心里。
然后,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弯腰检查电动车胎压——明天还有 120 单要跑。
仓库外,沈卓的迈巴赫并未离去,隔着车窗,他看见李朝阳推着电动车走进夜色,背影被路灯拉得老长,像一条不肯拐弯的导航线。
沈卓低头,在备忘录写下一行字:
“投后第一天,创始人选择继续跑单。
这笔投资,稳了。”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缅北残破的 x 园区,虎爷坐在漏风的办公室里,刷到国内短视频平台推送:
他面无表情,把手机扔进火盆。
火苗“轰”地窜高,映得墙上那张李朝阳悬赏通告明明灭灭。
而李朝阳对此一无所知。
他正穿过城市最深的夜,把第一单热汤面,准时送到一位刚下夜班的护士手里。
护士接过外卖,冲他鞠躬:“谢谢您,路上小心。”
李朝阳笑笑,竖起两根手指,在头盔边轻轻一碰——
那是一盏尚未点亮的新功能灯,但已经提前亮起,像一颗小小的、不肯熄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