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人大那扇柚木门，比李朝阳想的矮。
他弯腰递身份证，安检小哥扫完，忽然立正：“李老师，您走特殊通道。”
“别，”李朝阳把电动车钥匙攥得咯吱响，“我今天就是来开会的，不是来照相的。”
小哥愣住，还是让开了。钥匙上的“外卖骑手”塑料牌晃得人眼花。
上午九点，三楼第五会议室。
长桌铺藏蓝色桌布，桌签白卡黑字：李朝阳——列席代表。
他穿着工服，胸口“饱了么”logo被洗得发白，后背却熨得笔直——林笙早上拿熨斗压了十分钟：“别让人以为咱来送外卖的。”
“可我就是送外卖的。”
“那就送得最体面。”
隔壁是市人社局处长，再过去是法务、平台代表、零工工会主席，还有两名穿卫衣的女孩——骑手直选代表。
李朝阳冲她们点了点头，其中一个小声惊呼：“真是朝阳哥！”他下意识把头盔往桌下塞，像作弊的小学生。
会议主持是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姓高，头发花白，声音却像铜铃。
“今天只讨论一条——《灵活就业保障条例（草案）》第三章‘算法公平与收入保障’。各位别背稿，说人话，提数字，讲案例。”
高主任说完，目光直接落在李朝阳身上：“小李，你先？”
全场的灯仿佛瞬间调亮。李朝阳喉咙发干，昨晚背到凌晨两点的提纲突然蒸发。
他站起来，工服椅子摩擦出静电，噼啪一声。
“各位领导……我身份证后四位是0503，工号a，今天还在跑单，所以先道个歉，要是说得磕巴，那是我超时焦虑。”
众人笑，气氛松了半度。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a4，展开却是皱巴巴的两张，第一张是外卖轨迹截图，第二张是手写的“收入-支出-时薪”折线。
“我统计了去年十二月，平台给我派单4387单，总收入块3毛，油费、换电、保险、手机折旧，去掉4680，净剩6604。除以在线时长287小时，时薪23块。——这还没算社保。”
“23块？”穿卫衣的女孩举手，“我跑同城，才19！”
平台代表——一位西装笔挺的孙总监——咳嗽一声：“数据要看峰值，春节补贴时薪能到40。”
李朝阳没接话，又掏出第三张纸：一张心电图似的曲线，尖峰是午晚高峰，谷底是下午三点。
“低谷期派单半径被拉长到78公里，时薪掉到12块，可平台规定必须在线满4小时才能拿冲单奖。等于用奖励绑人，把低峰成本转给我们。”
孙总监想插话，高主任抬手：“让他说完。”
李朝阳深吸一口气，像上坡前攒电量。
“我数学不好，只会算简单账。可我知道，算法把我们切成一段段‘小时工’，却用‘全职’的指标卡我们。——今天敢求各位，把‘算法’当个人，让它也交社保。”
会议室安静得能听见投影仪风扇。
工会主席老赵敲桌子：“说得好！草案第28条写明了‘算法要可审计’，但平台一直反对，说商业机密。”
孙总监终于抓到空隙：“算法开源等于把底牌给竞争对手，市场会乱。”
李朝阳抬头：“那把我们当人看，不算底牌吧？”
一句，把对方噎住。
高主任把钢笔帽一合：“这样，小李，你提一个可落地的条款，现场写，我们现场讨论。”
李朝阳心里咯噔——昨晚林笙让他背的是“建议建立算法伦理委员会”，可此刻，他忽然想起老k。
老k说过：“别让我们当数据，让我们当代码里的注释，起码能被看见。”
他捏着圆珠笔，在草稿纸刷刷写：
【第29条 骑手知情权】
平台应于每日凌晨三点前，向骑手端推送前一日“派单逻辑说明”，包括但不限于：
1 单量分配规则；
2 路线规划优先系数；
3 奖励梯度计算公式；
4 申诉通道及人工复核时限。
推送内容需以100字以内白话文本显示，不得使用专业术语。
写完，他把纸递给高主任。
孙总监探头，脸瞬间通红：“100字？光路径规划算法就几十万行！”
李朝阳平静看他：“我跑单的时候，手机弹窗也只能显示100字。剩下的，你们可以附链接，但首页必须说人话。”
穿卫衣的女孩鼓掌：“对！我文化低，看不懂‘eta动态校准’，只想知道为啥同样两公里，别人6块我4块5！”
会场开始窃窃私语，像午间商圈突然爆单。
高主任敲槌：“进入表决程序，29条是否作为新增条款？”
人大法工委率先举手：“技术难度可通过‘摘要接口’解决，我赞成。”
工会、骑手代表齐刷刷举手。
平台代表们左右互看，最终孙总监缓缓伸手：“……原则同意，但100字太少，建议200。”
李朝阳笑了：“成交。”
铜槌落下——“通过！”
那一刻，他听见自己心脏“叮”的一声，像完成一笔超时补扣的订单。
紧接着是第30条——社保。
草案原写“鼓励平台为灵活就业者缴纳职业伤害险”，李朝阳又把那张“23块时薪”翻过来，背面写着一行粗字：
“若按现行社保最低档，每月需1368元，占我收入20。”
“我跑单四年，最怕两件事：一怕撞车，二怕住院。撞车医保不赔，住院一天误工费200。——求各位，把‘鼓励’改成‘应当’，把‘职业伤害险’改成‘五险合一’，钱可以双方出，平台掏大头，我们掏小头，从每单里强制扣，就像扣个税。”
说完，他坐下，双手在桌下死死攥住，指节发白。
人社局处长翻开文件：“财政这边算过，若平台承担70，骑手承担30，全市年增支48亿，但可撬动商业保险杠杆，最终财政只需补贴12亿。可行。”
高主任看向平台方：“孙总，表个态？”
孙总监抹汗：“可以试点，但希望政府给税收优惠。”
“行，试点就放在高新区，平台每缴1块社保，财政返2毛。”
铜槌再落——“通过！”
会议持续到12点40，阳光从百叶窗切进来，落在李朝阳的工服肩章，像一条勋章。
高主任宣布散会，却单独留下他。
“小李，下午有空吗？”
“我得回站点，站长调我下午班，怕爆单。”
“就十分钟。”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窗外是人民广场，几辆外卖电动车正在等红灯。
高主任递给他一支烟，李朝阳摆手：“跑单戒烟，怕喘。”
老人自己点上，深吸一口：“条例预计半年后实施，到时候需要骑手代表进驻监管组，每月开一次例会，没工资，只有车马费，你来不来？”
李朝阳望向窗外，红灯变绿，电动车潮水般涌出。
“来。”他点头，“但我只代表我自己，不代表平台，也不代表工会，成吗？”
“成。”老人笑，把烟掐灭，“下次穿工服来就行，别熨，熨了不像你。”
李朝阳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转身跑向电梯。
下到一楼，他掏出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站里。
他回拨，站长在那头吼：“你死哪去了？！万象城爆单，午高峰缺人！”
“来了！”
他一路小跑，推开市人大玻璃门，阳光扑面。
门口安检小哥追出来：“李老师，您包忘拿！”
李朝阳接过那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头盔、 charger、还有早上带的两瓶脉动。
“谢了！”
他跨上电动车，拧钥匙，仪表盘亮起小绿格：续航78公里。
“够了。”
他戴上耳机，系统女声温柔提示：“您有新的派单，起点市人大食堂，终点……”
李朝阳笑出声，把耳机拔了——那单是他自己的午饭，他故意下的，备注写着：
【多加香菜，少放辣，谢谢。】
李朝阳钻进车流，工服后背迅速汗湿，贴住皮肤，像第二层铠甲。
他在心里把上午通过的条款默念了一遍，仿佛那是新的导航语音：
“前方路口，请直行，保持良心，不要偏航。”
红灯口，他停下来，掏出手机给林笙发微信：
“第29条、30条过了，我出的。”
对面秒回一个“牛逼”表情，外加一句：
“晚上回家吃饺子，韭菜香菜馅，给你补补。”
李朝阳咧嘴笑，抬头，绿灯亮起。
他拧动油门，电动车嗖地窜出去，像一支离弦的箭，射向滚滚人流。
阳光很烈，却照得前方路面一片雪亮。
李朝阳忽然想起梦里那一串零，想起水牢，想起老k，想起小黑屋每天一百次电击。
此刻，那些记忆像被风干的汗水，盐霜一样贴在皮肤上，提醒他：别回头，前面还有单要送。
他在心里轻轻喊了一句：
“老k，看见没？代码里终于有注释了。”
风掠过耳边，带着火锅味、汽油味、还有一点点——
香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