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二十，李朝阳把电动车停在市府大院侧门。
他头一次穿西装——拼多多99块包邮，袖口还留着折痕。
保安瞄他工牌：“外卖员？听证会不是九点吗？”
“我得先占个座，”朝阳憨笑，“怕一会儿没地方放电瓶。”
他把电池拎进安检机，像抱一只熟睡的猫。
大厅里空调太冷，他打了个喷嚏，想起父亲化疗后掉的头发，心里默念：今天不是来求谁的，是来还账的——还那些因为超时被扣3块钱、因为差评一天白跑的账。
九点整，市监局306会议室，长桌一侧坐着美团、饿了么、闪送、uu、达达五家平台的公共事务总监，清一色阿玛尼；另一侧是市人大法工委、市交通局、市总工会、市消保委；桌尾架着三台摄像机，live图标一闪一闪。
李朝阳被安排在“公众代表”席，桌签手写：“骑手代表 李朝阳”。
他举手想调麦克风高度，不小心碰翻纸杯，水洒进键盘，工作人员急得抽纸巾。
五家平台的目光齐刷刷扫过来——像看一只误闯会场的仓鼠。
“各位，今天议题是《即时配送算法透明度与骑手收入保障暂行办法（征求意见稿）》。”法工委主任老梁敲槌，“第一项，由骑手代表陈述。”
朝阳手心全是汗。他掏出u盘，外壳裂了，用透明胶粘住——里面是他花三个通宵写的3万字《派单算法漏洞报告》，配图、公式、热力图，还有12段暗访录音。
ppt第一页：一张外卖员深夜摔倒在积水里的照片，头盔裂缝像闪电。
“我叫李朝阳，工号fz，跑了4年零37天，累计68万单。”
“今天我不是来哭惨，是来交作业。”
他按下遥控器，投影跳出一张柱状图：
“这是去年11月，我在同一商圈、同一时段、同一骑行速度下，连续28天做的对照实验。”
“平台用‘预计送达时间’作为负向约束，每缩短1分钟，骑手闯红灯概率增加73，事故率增加41，而用户复购率只提升08。”
“说明什么？——平台把安全风险转嫁给骑手，却只换来用户指尖08秒的快感。”
阿玛尼们开始交头接耳。美团总监扶了扶金丝眼镜：“数据样本是否偏小？能否排除天气因素？”
朝阳直接切到下一页：
“我分了晴天、小雨、中雨、暴雨四组，p值小于001；另外，我把原始数据链全部上传到github，sha256值在屏幕右下角，欢迎验证。”
金丝眼镜愣住，指尖的万宝龙停在记事本上。
第二part，他放出一段录音：
“——兄弟，帮帮忙，把这张超时罚单申诉掉，我媳妇预产期提前了。”
“——哥，系统判的，我改不了，你找站长也没用，算法是总部定的。”
录音戛然而止。
朝阳看向镜头：“这不是某个站长冷酷，而是算法把‘人’嵌套成‘运力单元’，情绪、家庭、伤病全部被抽象成‘异常系数’，一旦超过阈值，系统直接冻结账号。”
会场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水滴声。
他深吸一口气，放出最后一页：
“建议三条——
1强制平台公开每一单‘时间计算函数’，包括路况、天气、商家出餐延迟权重；
2设置‘骑手安全转速’——当骑行速度≥道路限速x12时，系统主动延长送达倒计时，且不计扣罚；
3引入‘收入下限兜底’——同一城市，骑手当月实际到手（含奖励）低于统计局公布‘居民服务业中位数收入’x90的部分，由平台补足，且不得事后通过冲单奖追回。”
说完，他关掉ppt，朝台下鞠了一躬。
掌声先从总工会代表席响起，接着是消保委，再后来几家媒体也鼓掌，像潮水一层层漫过堤岸。
金丝眼镜没动，指尖在桌下悄悄把手机屏幕按亮，又熄灭。
上午11点，平台方答辩。
饿了么总监先开口：“公开算法涉及商业机密，一旦泄露，可能被竞争对手利用。”
朝阳站起来，声音不高，却像把刀：“请问，滴滴当年公开顺风车安全审核标准，有没有导致滴滴被市场淘汰？——没有，反而倒逼整个行业升级。”
“商业机密不能成为遮挡事故的幕布。”
闪送女总监换角度：“如果系统主动延长送达，用户投诉激增怎么办？过，每延长1分钟，投诉率上升3。”
朝阳把话筒往自己这边拉了拉：“用户投诉可以靠提前1分钟推送‘路况异常、骑手正在等红灯’的卡片解决。测试，投诉率只上升04，但骑手事故率下降11。”
“04换11，这买卖不划算吗？”
中午12点30，会议暂停，盒饭进场。
朝阳蹲在走廊消防栓旁，扒拉一份土豆牛肉。
梁主任端着餐盘过来，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小伙子，你那3万字报告，我昨晚看到两点。说实话，我闺女也跑外卖，我看完一晚上没睡着。”
“谢谢您。”朝阳嗓子发干，“我不是来吵架的，是想让算法留一点人味。”
梁主任拍拍他肩：“下午投票，我不敢保证全过，但安全转速那条，我一定力挺。”
六
下午3点，表决开始。
办法共12条，逐条举手。
轮到第8条——“骑手安全转速”时，金丝眼镜突然发言：
“我申请折中：可否把‘系统主动延长’改为‘骑手手动申请延长’？这样兼顾体验。”
朝阳心里一沉——手动申请意味着多数骑手怕扣分根本不敢点，形同虚设。
他举手要求回应，可话筒被工作人员暂时关闭。
就在这当口，门口传来一声：“我反对折中！”
众人回头——林笙扛着摄像机站在逆光里，身后是六名穿着不同颜色制服的骑手，有男有女，有白发大叔，也有稚气未脱的暑假工。
他们齐刷刷举起右拳，拳心贴着一张蓝色小票——那是外卖结账的“电子回执”，上面一行小字：
“愿每一次送达都平安归家。”
林笙把摄像机对准金丝眼镜：“总监先生，如果‘手动申请’真的管用，您敢不敢现在下单，让后面这位56岁的老骑手给您送一杯冰美式？——他今天已经跑了49单，再跑一单就满50，可系统提示他‘今日疲劳指数超标，手动申请可延长3分钟’，他不敢点，因为点了会被系统降权。您敢赌吗？”
金丝眼镜张了张嘴，空气像被抽干。
梁主任敲槌：“回到表决，维持原条款，不同意折中。”
举手——
7票赞成，4票弃权，0票反对。
通过！
傍晚6点，十二条办法全部审完，其中九条获通过，两条被驳回，一条修改。
被驳回的包括“收入下限兜底”——平台以“财政压力”为由联手否决。
朝阳心里咯噔一下，却听见梁主任补了一句：
“第9条虽被否决，但法工委将在三个月内启动《灵活就业保障条例》调研，届时会邀请骑手代表继续参与。”
他看向朝阳，眨了下眼，像在说：别急，账一笔一笔算。
散会时，金丝眼镜走过来，递上一张名片：“李先生，下周有空吗？我们技术部想请你做内训，课酬税后5万。”
朝阳双手接过，却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贴纸——“朝阳反诈基金”二维码，贴在名片背面，又递回去：
“课酬免了，把这5万捐给ptsd归国受害者，我给你们上一天课，讲怎么让算法长心。”
金丝眼镜愣了两秒，忽然笑了，笑得有点苦：“行，我回去申请。”
夜里十点，朝阳骑着空荡的电动车回出租屋。
经过五四路口，他看见交警在查酒驾，闪光灯一闪一闪。
他下意识踩刹车，却想起今天通过的那条“安全转速”——
“别急，红灯30秒，你的生命不止30秒。”
朝阳突然眼眶发热，抬头冲红绿灯比了个五星好评的手势。
风从耳边掠过，像老k在区块链里写下的那句十六进制——
“0x4cf6573”——翻译过来：
“life goes on”
三天后，市监局官网挂出红头文件：
《即时配送算法透明度与骑手收入保障暂行办法》
第九条规定赫然在列：
“平台应于每月首日，通过app站内信向骑手公开其上一个月个人收入构成、单均用时、事故记录及算法调整说明。”
“对骑手端限速提醒触发次数排名前十的商圈，平台须于7日内完成路况复核，并视情主动延长系统送达时间，最长不超过5分钟。”
“本办法自发布之日起施行，过渡期30天。”
有骑手晒出工资条：
“11月跑单收入8427元，环比增加1098元，系统没扣一笔超速罚。”
配图是深夜12点的街头，他捧着一碗泡面，背后电动车插着“朝阳智能头盔”，绿色指示灯像一颗不会熄灭的星。
凌晨四点，朝阳收工回家。
电梯里遇到隔壁刚下班的代驾小哥，对方一把拽住他：“兄弟，听说你们涨钱了？请客！”
朝阳笑，从保温箱摸出两个还冒热气的包子：“先吃，等代驾算法也长心那天，我请你喝酒。”
电梯门合拢，镜子里映出两张疲惫的脸，却带着同一种松了口气的神情——
像终于把胸口一块石头，平安送达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