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零七分,我抱着电动车头盔站在省肿瘤中心十三层的走廊里,头顶的日光灯像坏掉的闪光灯,滋啦滋啦地眨。那声音钻进耳膜,和一小时前医生的话重叠在一起——
“肺腺癌三期,egfr 19 外显子突变,先吃奥希替尼,一个月一万六,自费。”
一万六,三个字像三颗钉子,一根一根敲进锁骨。我下意识去掏口袋,只摸到一张皱巴巴的小票:今晚送完最后一单,顾客多给的两块红包被我折了又折,现在湿透,全是手汗。
走廊长得离谱,尽头是洗手间,门口放了一张“小心地滑”的黄牌,在灯下反出油腻的光。我盯着那牌子,忽然想起父亲下午在病房里冲我咧嘴笑,说:“朝阳,别愁,爸一辈子没给你留啥,也不能给你添堵。”
他越笑,我越不敢看他。因为那一刻,我清楚地听见“钱”向我走来的脚步声——啪嗒、啪嗒,皮鞋底敲在瓷砖上,像园区里虎爷的鳄鱼皮靴。
我蹲下来,把头盔扣在膝盖中间,仿佛那样能夹住发抖。头盔是朝骑科技发的第一代“朝阳盔”,内衬里还缝着老 k 用红线绣的“”。区块高度 ,他把求救写进链里,自己却死在边境河。我活下来了,如今却要被一万六逼到墙角。
多讽刺。
走廊尽头,一个穿睡衣的大姐拎着暖壶晃过来,路过我时停了半秒,叹了口气:“小伙子,家里人也在这儿住院?”
我点头,喉咙发干。
她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我,里面是两个还冒热气的包子:“食堂买的,没毒,吃吧。”
我接过,指尖碰到她粗糙的掌心,那一瞬间差点崩了。园区水牢里,我们几十个人分一碗馊粥,我用手指刮碗底,也碰到别人的手,却是冰凉的。如今这只手是热的,我却更冷——因为我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去算一笔账,一笔用父亲的命做本钱的账。
我掰开一次性筷子,肉馅的油顺着指缝往下滴。第一口还没咽下去,手机震了。
林笙发来微信:
【片子我托人问上海专家了,有临床组,免费靶向药,但要排队,三个月。】
三个月。
我把嘴里那口包子嚼成纸浆,咽下去,回她:
【太慢了,先吃正版,我有钱。】
打出“有钱”俩字时,手指在屏幕上方悬了半天,像按不下去的炸弹按钮。
我有什么钱?
卡里 7 万 4,是昨晚刚到的年终奖——平台给我的“全年单王”奖励,原本想拿这钱把婚礼的公益演唱会场地费结了,再给自己换块新电池。
7 万 4,够四个月药费,可后面呢?复查、ct、骨扫、耐药后的二代药、三代药、放疗、住院押金……走廊墙上贴着“住院预缴单”样本,白纸黑字:最低 3 万。
我抬头,日光灯滋啦一声,灭了。
整个走廊突然黑下去,只剩安全出口的绿光,像园区夜里挂在屋檐的镭射灯,照着我们逃命。
我猛地站起,头盔“咣当”掉地,滚了两圈,停在一个男人脚边。
那人弯腰替我捡起来,递过来:“兄弟,别急,慢慢来。”
声音温和,却像刀背,一下一下拍在我脸上。我借光看清他:四十五六岁,头顶微秃,身上是某筹款平台的蓝马甲,胸口印着“爱心筹”二维码。
他递给我一张宣传单:“扫一下,最高 50 万互助,提现秒到。”
我盯着那只二维码,黑白方块在绿光里像无数口井。园区里,虎爷让我们在网上挂“爱心链接”,骗洋人的钱,每点一次捐款,后台就跳出一行绿字:+100 美元。如今这行绿字跳进我脑子,像回马枪。
我往后退半步,摇头:“谢谢,我自己能想办法。”
男人不放弃,压低声音:“哥,看你这外套,是骑手吧?我懂,你们不容易,这样,我帮你写文案,就上‘外卖单王为父治病’的标题,一天筹 20 万没问题,平台抽 5,比银行利息低。”
他越说越快,嘴唇在黑暗里翻飞,像两条肥硕的蛆。我突然失控,冲他吼:“我说了不用!”
声音炸在走廊,回音弹回来,砸在自己胸口。
男人被我吓得一哆嗦,讪讪走开,嘴里嘟囔:“凶什么凶,等用钱就知道……”
我弯腰抱起头盔,指甲抠进泡沫内衬,抠得嘎吱响。
那一刻,我第一次清楚尝到钱的牙齿——它甚至不用亲自咬你,只要露出一点点影子,就有人围上来,替你扒光尊严。
我往回走,路过护士站,听见两个小护士在聊天。
“43 床那个大爷,药吃完了,儿子还没凑到钱,今晚办出院。”
“唉,回去等死呗。”
声音不高,却像两把剪刀,剪断我脚筋。我扶墙站住,透过门缝看见 43 床——一个老头缩在被窝里,吸氧面罩雾蒙蒙,他儿子蹲在床边,正把氧气流量调到最小,嘴里念叨:“爸,忍忍,这玩意儿贵。”
我猛地推门进去,从兜里掏出那袋还热着的包子,塞给男人:“给叔吃,别调了,氧流量不够会猝死。”
男人愣住,手抖着接住。
我转身出来,带上门,后背全是汗。
因为我发现,我帮得了他一顿包子,却帮不了自己。
钱像一条河,把所有人隔在两岸,平时看不见,一旦家人掉进水里,你才发觉自己不会游泳。
我走到楼梯间,推开防火门,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窗外是医院后墙,一排共享单车倒在地上,像被枪扫过的麦秆。更远处的居民楼全黑了,只剩一户亮着黄灯,窗户上贴着褪色的“福”字。
我掏出手机,打开计算器:
7 万 4 减去 1 万 6 等于 5 万 8;
5 万 8 再减 3 万押金等于 2 万 8;
2 万 8 除以 30 天,每天 933 元。
我日跑 120 单,一单 6 块,毛收入 720,减去电池 60、保险 20、饭钱 50,净剩 590。
缺口 343 元。
这还没算复查、ct、营养、交通。
我把手机扔旁边,脑袋抵住膝盖,眼前冒出无数数字,像老 k 写满代码的屏幕,一串串往下滚,最后汇成一行红字:
“you are runng out of ti”
时间不够,钱也不够。
我抬头看窗外那盏黄灯,忽然想起小时候在鲁中老家,父亲夜里浇地,提着马灯走在田埂上,我嫌慢,闹着要回家。父亲把灯递给我:“你拿着,光就在前面。”
如今灯还在,却照着我跑向深渊。
我鼻子发酸,狠狠抹一把,掏出外卖骑手 app,打开“上线”按钮——
系统提示:当前不在服务时段,是否预约 5:30?
我点“是”。
然后设置闹钟 4:50,比往常提前 40 分钟。
我要把日均 120 单提到 150 单,把 590 提到 800,把缺口填平。
至于睡不睡觉,去他妈的。
我关掉屏幕,楼梯间瞬间暗下来,只剩手机呼吸灯一闪一闪,像园区里给我们望风的烟头。
那一刻,我确认了一件事:
钱不是数字,是时间,是命,是我爸胸腔里那颗肿瘤生长的速度。
而我,要用自己的速度去跑赢它。
我抱着头盔往回走,路过洗手间,顺道进去洗了把脸。
水龙头的铁锈味冲进鼻腔,我像被谁揍了一拳,干呕却吐不出东西。抬头看镜子——
里面的人 28 岁,眼角却有一道新长的皱纹,像被刀划开的送餐轨迹。
我盯着他,低声说:“李朝阳,你听好了,你可以怕,但不能逃。园区没淹死你,舆论没压死你,现在,钱也淹不死你。”
说完,我抬手冲镜子比了个五星好评的手势,手指颤抖,却死死并拢。
这是我在园区小黑屋里给自己定的暗号:只要还能比出手势,就还没输。
我深吸一口气,拧上水龙头,推门出去。
走廊尽头,日光灯又自己亮了,白光像一把刀,把黑暗切开。
我踩着那道光,往病房走。
父亲在 1327 床,等我回去。
我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起来。
因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仅要送外卖,还要送命——
把我自己的命,一寸寸地,送到父亲前面,替他挡子弹,挡时间,挡钱。
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