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的泉城，凌晨四点半，风像钝刀刮脸。把最后一单“牛肉汤+锅贴”送进省立医院急诊楼，返回站点，就看见门口停着一辆还没上牌的全新电动车。
车身是平台今年主打的“曙光黄”，贴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口号——“每一单都通往黎明”。站长老何搓着手，笑得像个半夜捡了红包的孩子：“朝阳，总部直接派板车送来的，奖给你这个月的‘单王’。”
钥匙拴着一条红绳，在风中转圈，像刚出炉的糖葫芦，亮得晃眼。
李朝阳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那辆旧车——座皮裂成“地图”，胶布缠了一层又一层；右把手的胶套磨得发白，像老工人关节上的茧。
他想起 17 岁那年，父亲用家里唯一的黄牛换了一辆二手“大金鹿”，说“车就是饭碗”。如今饭碗换成了锂电池，可道理没变：车是兄弟，是命。
可眼下，他更需要把这条“命”让出去。
就在前一天傍晚，他正给电动车换刹车片，手机突然响起——
“朝阳哥，我、我出事了……”
是北城站的宋小满，二十出头，外号“送小满”，因为他总把“小满”挂在嘴边，说“人生最好是小满”。
电话里传来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砰”一声，像麻袋摔在地上，随后是闷哼。
李朝阳赶到事故现场时，小满已经被 120 拉走。路口斑马线上一滩血迹，电动车前轮扭曲成麻花，外卖箱裂成两半，汤面洒了一地，冬夜里冒着可怜的热气。
医生给出的诊断：右腿胫腓骨开放性骨折，钢板钢钉一束花，至少半年下不了地。
平台按“意外险”走流程，可那点钱对农村来的小满只是杯水车薪。他爹娘还在菏泽种大棚，家里欠着 18 万装修款，对象又刚怀孕。
李朝阳去看他时，小满第一句话是带着哭腔的笑：“哥，我车废了，下个月单王没戏了。”
第二句话是：“哥，你千万别跟我妈说，她血压高。”
此刻，李朝阳攥着那把系红绳的钥匙，指节发白。
老何拍他肩膀：“想啥呢？开两圈试试，百公里续航，带暖风！”
李朝阳却突然抬头：“何哥，这车我能让不？”
老何愣住：“让？让给谁？”
“小满。”
老何张了张嘴，像被寒风塞了口冷空气，半天才挤出一句：“朝阳，这可是总部亲派的奖励，要上宣传海报的。你让出去，公关部那边咋写？”
李朝阳咧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就写——‘单王把车让给了更需要的人’，不更高级？”
老何沉默半晌，叹口气：“你小子，轴劲儿又上来了。”
李朝阳没再解释，转身进屋找出一张 a4 纸，写下一行字：
“新车给你，旧车陪我继续跑。——朝阳”
他把纸条折成飞机，塞进车座下方的储物仓。
市立医院骨三科 34 床，窗外天刚蒙蒙亮。
小满正盯着天花板发呆，忽然门被推开。李朝阳推着那辆“曙光黄”走进病房，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像春雷滚过麦田。
全病房的人都醒了。
“哥，你这是……”小满挣扎着要坐起来。
李朝阳一把按住他，像按一只扑腾的小鸽子。
“别动，听我说。”
他把钥匙塞进小满那只还打着钢钉的手心里，动作轻得像放一颗鞭炮，却炸得小满眼泪瞬间决堤。
“哥，我不能要……”
“你能。”
李朝阳用额头抵住兄弟的额头，声音低却烫：“你早点好起来，再把它骑成旧车，就算还我。”
病房里一片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在滴答。
隔壁床的老大爷突然鼓起掌，接着整个病房都鼓起掌，护士站在门口红了眼。
办完“赠车”手续，李朝阳回到站点，已是午后。
他推着那辆旧车，像牵一匹老马，绕到后院，打水、擦车、上链条油。
阳光落在车座上的裂口，露出海绵里的黄土，那是去年暴雨他摔进泥坑的记忆；车把右侧有一道深痕，是园区逃亡时子弹擦过的痕迹。
他轻轻拍了拍座包，像拍老战友的肩膀：“还得再陪我一阵儿，别偷懒。”
旧车吱呀一声，仿佛回应。
当晚，平台公关部还是把新闻发了出去，标题是：
《“单王”李朝阳把奖让给了受伤的兄弟》
配图是小满躺在病床上，举着钥匙，笑得比哭还难看。
微博热搜从 47 位一路冲到 3 位，后面跟了个爆红的“爆”。
评论区最高赞是：
“世界破破烂烂，总有人缝缝补补。”
李朝阳刷到这条时，正蹲在路灯下啃一个凉掉的肉夹馍。
他笑了笑，把最后一口馍渣倒进嘴里，起身，戴盔，扫码上线。
系统提示音“叮”一声：
“您有新的订单，请尽快取餐。”
他拧动电门，旧车发出熟悉的嗡鸣，像唢呐，也像号角。
夜色降临，城市灯火像打翻的星河。李朝阳冲进人流，背影被路灯拉得很长，长得可以盖住所有疼痛，也盖住所有未到的黎明。
晚上 22:17，李朝阳取了今晚的第 30 单。
商家是“张姐牛肉面”，顾客备注写着：
“骑手兄弟，今天看到你把新车送人，心里热乎。天冷，汤面我多点了一份，要是你还没吃饭，就帮我吃了吧。谢谢你让我们相信，好人二字还值钱。”
单号：。
李朝阳盯着那串数字，突然笑了——，谐音“其实我爱你”。
他把电动车停在路边，打开餐箱，热气扑面而来，像有人往他胸口塞了个暖水袋。
他夹起一筷子面，仰头吸溜，辣得直吸气，却舍不得停。
吃到一半，他想起什么，掏出手机，对着面碗拍了张照，发给小满：
“兄弟，新车第一单，替你尝了，味儿不错。”
点击发送，他把最后一口汤喝光，抹抹嘴，重新上路。
远处，城市的霓虹像一条流动的河。
李朝阳冲进那条河里，像把一颗石子砸进水面，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万千涟漪里最普通的一圈，但只要有风，就能一直荡开去，荡到天边，荡到所有需要被照亮的人眼前。
旧车的尾灯在夜色里一闪一闪，像在说：
“兄弟，别怕，咱们继续跑。”